第45章
  卢娇月已经准备好洗澡水,几人各自洗漱后,又换了身衣裳,才来到饭桌前坐下。
  吃罢晚饭,卢娇月正在收拾桌子,乔氏突然来了。
  “二嫂二哥,刚吃完啊。”
  “他三婶吃了没?”
  乔氏笑眯眯的,“吃了吃了,我来找你们是想说点儿事。”乔氏也清楚这几天收粮食,大家都累得慌,所以也懒得去卖关子。
  “什么事?”梅氏道:“他三婶,坐。”
  乔氏来到炕沿上坐下,“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上房那边的事?”
  见二房两口子都露出一副茫然之色,她才笑了下,道:“跟杜家那边有关,这不是那几亩地里一直没有动静嘛,咱爹实在耐不住了,便使了礼小子上门去问杜家什么时候来收粮食。”之所以没叫胡氏去,也是卢老汉怕儿媳妇磨不开面子。
  乔氏撇了撇嘴,道:“照我说啊,咱爹就是喜欢操些闲心,反正地已经给了杜家,管他做什么,非要使着人去问。这不,那杜寡妇又上门了,刚才才走。”
  梅氏下意识问道:“她来做什么?”
  乔氏讥讽地翘了翘嘴角,“来哭可怜呗,哭家里人手不够,让咱爹他们帮着她家把粮食收了。”
  “那爹答应了?”
  “本来是不答应的,这不,人家又拿着咱那金贵的小姑子说事,说她身体不好,日里得人照顾不说,天天还得吃鸡蛋补身子。我就呸了,她早先不知道啊,人娶进门了,天天拿着说事儿……不过这也不关咱们事,我就说两句,只是这杜寡妇也忒不要脸了吧,以往怎么就没看出来咱家大嫂这妹妹是这样的。”乔氏说得义愤填膺,口沫横飞,似乎很是为上房那边抱打不平。
  “那意思就是说爹答应了?”
  乔氏点点头:“娘首先就把不住了,爹拿那杜寡妇没办法,宝贝女儿又捏在人家手里,只能答应喽。”
  一时间,屋里所有人都没说话了,也不知是被杜寡妇不要脸吓的,还是心有余悸。
  正在收拾饭桌的卢娇月,手停顿了一下,心里的情绪起伏不定。
  上辈子也是这样的,不过他家给她陪嫁的那两亩地并不在他们村,而是在附近的一个村子,离杜家村并不远。即是如此,杜寡妇也没少上门卖可怜。爹娘本就是实诚性子,想着都是亲家,能帮一把是一把,开了这个头儿,以至于后来年年那两亩地都是家人帮着收拾的。
  为了这事儿,她当时和杜寡妇还起了争执,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别人红脸,还是自己的婆婆,也实在是气急了。可她不会吵嘴,哪里是杜寡妇的对手,被她塞了几句就气回了娘家。
  最后是娘把她劝回来的,说不当什么事儿,家里的劳力有多余的,帮衬帮衬也不当什么。现在杜家的日子难,等以后日子好过了,咱们也就不用帮衬了。
  其实她知道家人是怕她为难,怕她在婆家被人薄待,才会如此低声下气。再加上杜廉亲自来接她,又当着她家人面说他娘不懂事,千万不要与她计较。她爹娘又一个劲儿在中间劝和,她想着日子总要过下去,不能再给娘家人添麻烦了,才跟杜廉回去。
  可事实证明,她闹得这一场,非得没有解决根本问题,反而让娘家人明白一项事实——
  那就是你家闺女不会干活,哪家媳妇是不下地干活的,你们卢家是你们卢家,进了别人家的家门,就要守别人家的规矩。
  这些话杜寡妇并没有明说,但她和杜廉的行为无不是这么表现的。自那以后,几乎不用杜寡妇开口,他爹他哥就帮着把那两亩地收拾了,播种、施肥、除草、浇水,不用杜家人费任何功夫,就有打好的粮食送到手里。
  直到那时候,她才明白这里头的门道,那杜寡妇真是好算盘,得了别人家的地不说,演一场戏又得了几个免费劳工,关键是她还傻的上了她的套。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心里想给家人少添麻烦,自己去地里做活儿,却身子不中用,反而被累病了。
  这种情况一直到杜家后来搬去县里,为了筹钱将那两亩地卖了,才算是打住。明明卖了自己的嫁妆,自己应该是不高兴的,可是当时的卢娇月反而松了一口气。
  那边,乔氏继续说道:“我今天来也没别的事,就是想来知会你们一声,恐怕那边会来找咱们帮忙。你想想啊,上房那边现在能下地干活儿的只有爹、大哥和仁小子,礼小子虽说也能,到底年纪还是太小。本来他们分的那六亩地,这几口人也够做了,这凭空多了五亩出来,若是不找人帮忙,恐怕粮食是收不完。”
  以前卢家有十七亩地,三个房加起来能干活儿的有六口人,卢广礼和卢广智并没有算在内,他们毕竟年纪还没到,家里的大人心疼他们,都是让他们干些轻省活儿。六个人十七亩地,也就是平均一个人干三亩地的活儿。不过卢明川、卢明海和卢广义素来是地里的一把好手,一个人能当两个人使,倒也能将地里活儿做完。
  可如今分了家,二房三房各分三亩,反倒是大房那边加杜家一共有十一亩地。地的数目增多,但能干活儿的人少了,以上房那边的人手,想靠那几个人做完根本不可能。
  “反正咱家是帮不了忙,你知道老三这人手脚慢,咱家也没多余的人,地里的活儿就靠咱两口子干,是万万抽不出来空帮大房那边做事的。”乔氏率先表明态度,跟着意有所指道:“二哥还有义小子都是干活儿的一把好手,我估计爹那边到时候会叫你们过去帮忙。”
  说完,眼睛便盯着二房两口子的表情,大抵是想听听他们的意思。
  梅氏瞅了自家男人一眼,对乔氏道:“他三婶,别说你家了,咱家能干活儿的也就两个人,二小子还小,我可不想累坏了自己儿子。自家地里的活儿还没做完,哪有什么空闲去帮人家做事。再说了,不怕你笑话,之前发生的那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帮咱爹咱娘干活儿也就算了,可帮杜家是哪门子的道理?咱家还没有那么贱,上杆子去给人帮忙的!”
  乔氏笑了,站了起来,“二嫂,你这道理没差,走到哪里都能说过去。好了,今天也忙了一天,大家也都累得不轻,我先回了。”
  梅氏点点头,目送乔氏出去。
  待乔氏出了院门,她才转头去看卢明海,“他爹,我这么说,你没有不高兴吧?”
  卢明海苦笑:“我能有什么不高兴的,你说的都在理。”
  确实如此,虽说现在二房和上房那边闹得有些僵,但孝顺爹娘乃是天理伦常。如果哪天卢老汉两口子真做不动了,二房去帮忙也是应该的,可若是加个杜家进来,就有些变味道了。
  咱们是孝子孝孙,但不是杜家的孝子孝孙,给你家帮得哪门子忙?!尤其又有之前的事在那里,二房的人除非脑袋都进水了,才会答应去帮忙。
  其实乔氏也清楚二房大抵不会有人去,但如今两家人分出来了,又同是看不惯胡氏和老两口的,也算是统一战线,自然要统一口径。也免得二房答应了,三房不答应,显得三房刻薄,让人笑话。
  梅氏本想乔氏的担心是不是有些多余,家里和那边都闹成那样的,公婆怎么好意思叫自家去给杜家地里帮忙。可这种想法只维持了一晚,第二天就被打破了,因为上房那边来人叫卢明海过去一趟。
  卢明海打算一个人过去,梅氏怕他吃亏,便跟着一起去了。去了之后,卢老汉脸色便有些不大好,大抵是没料到梅氏会跟过来,可事情迫在眉睫,待三房两口子过来后,他还是将事情说了出来。
  “你们也是知道家里情况的,所以就想请你们来帮帮忙,左不过那是你们妹妹妹夫,就当是见他们可怜,帮一把手。”
  乔氏眉头一扬,道:“我们也想可怜他们,但谁来可怜可怜我们?爹,你看看老三——”她拽着卢明山,让他在卢老汉面前转了个圈儿,“咱们三房就老三一个壮劳力,地里那么多活儿,就我和他两个人干,你看他都被晒脱皮了。”
  卢明山如今的情况确实看起来不大好,本来也算是一样貌英俊的汉子,如今整个黑了不少不说,脸上还起了不少皮屑,俱是被太阳暴晒狠了。
  其实在场的几个男人差不多都是如此,脸朝黄土背朝天可不是说假的,一季庄稼收回来,能将人晒脱几层皮。
  “也不过就是三亩地的活儿,一个人就能干完了。”卢老汉忍不住道。
  卢明山整个人蔫蔫的,像是脱了水的茄子,“爹,你就放过我吧,你说的那是大哥、二哥,不是我。光这三亩地的活儿,就快把我累死了,更何况过来帮忙。”
  卢老汉不禁将目光放在卢明海的身上,其实他今天叫二房三房过来,也就是冲卢明海父子两人去的。二房父子俩都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一人能当两个人使,有他们帮忙,地里的粮食肯定收得完。
  卢明海从进来,就一直垂着眼皮,自是没有接受到卢老汉的眼神,他不禁叫了一声:“老二——”
  梅氏瞄了公公一眼,道:“爹,按理说咱家人手有充裕的,但给杜家帮忙那就算了,前面毁了我姑娘的亲,后面让咱家给他家收粮食。咱家得多贱啊,上杆子热脸贴冷屁股。”
  梅氏现在算是明白了,跟这拎不清的公婆就不能来迂回的,你摆好脸,人家不识趣,你摆冷脸,人家拉下脸来求,还不如直接将话挑明了,落个痛快,免得人家说得口干,她自己听得也烦。
  卢老汉有些难堪,沉着老脸不说话,一旁的崔氏忍不住道:“老二,你就看在你妹妹的份上,给帮帮忙吧。”
  卢明海沉默了一下,道:“从她做出那种事后,她就不是我妹妹了。”
  “老二,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崔氏哭了起来。她最近也憔悴的厉害,整个人凭空老了不少,头发也白了一半。
  看着这样的娘,卢明海也是不忍心的,他想了想,道:“反正这个忙我是不能帮,帮了我就没脸见我闺女了。这事儿也不一定要咱家出人帮忙,那地不是杜家的吗,地里不是有粮食吗,请人帮忙,出工钱,我就不信没人来!”
  其实卢老汉不是没想过这个办法,一来是人手不好请,秋收的时候,都去忙自家地里的活儿了,谁会来给你帮忙。
  二来也是庄户人家心疼钱,庄稼人本来就是靠种地吃饭,这是本能,只有嫌地少的,没有嫌多的,能自己做就自己做了,请人去地里收粮食,会惹来笑话的。
  三来则是卢老汉和杜寡妇也打过几次交道了,知道这妇人难缠,他是一时不忍才答应下来的,当时根本没考虑到自家的能力,还当是没分家那时候呢。如今突然说要请人来帮忙,请人的这个钱谁来出?且这种时候请人帮忙,不出大价钱,恐怕是没人来的。
  尤其,他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顾虑,此时当着人面却是有些不好说出来。
  卢老汉还在沉默着,乔氏出声了,她推了卢明山一把,道:“爹娘,地里活儿还多,咱们就不多留了。二哥二嫂,你们走吗?”说得好像两家很顺路似的。
  “爹,那咱们走了,我说的这个办法你考虑看看。”
  说着,卢明海便站起了身,和媳妇同三房两口子一起走出上房。
  卢老汉连着吸了几口旱烟,才望向卢明川,“老大,你看这事儿怎么办?”
  卢明川眉宇紧缩,想了下,道:“就照老二说的请人吧,到时候用粮食代替工钱。”
  卢老汉嗫嚅了一下:“你妹妹在杜家也要花钱,这地里粮食给人家了……”
  卢明川打断道:“我估摸着大抵给一成收成,就有人来接这活儿,去了一成,还有九成,够咱妹妹花用了。”
  “村里估计会有人笑话的。”卢老汉忍不住又道。
  可不是会有人笑话,庄稼人本来就是靠种地吃饭,自己不做请人做,说出去指不定旁人会怎么笑话。
  “那爹你说怎么办?话是你答应人家的,如今倒是知道为难了,反正那地又不是咱家的,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卢明川口气中隐隐带着些不耐烦。最近他也是烦透了,杜家这一出又一出,是个人也得被磨出脾气。
  卢老汉的脸色变化莫测,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叹了一口气,道:“好吧,那就请人。”
  一旁的胡氏,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她了解自己妹妹,钱进了她兜里,再让她拿出来,那比登天还难。如今她已经视那五亩地的粮食为囊中之物,突然凭空少了一成,她肯定是不会罢休的,到时候指不定怎么闹。
  可胡氏说不出来阻止的话语,除非她愿意将她男人儿子都给累瘫了,这活儿才能干完。她舍不得累着自己男人儿子,便挑唆着让老两口叫二房三房人来,可惜二房三房根本不接茬,尤其是二房竟说出这样一个办法来,她的打算只能落空。
  到了现在,胡氏也不确定算计小姑子嫁去杜家,到底是对是错。明明当初她想得好好的,就算杜家拿着小姑子上门索取,反正也不是大房一家,能帮忙帮忙,不能帮忙就算了,反正是三家一起摊。
  可如今二房三房分了出去,这些事情竟全都落在了大房头上。
  二房的地少,所以村里还有大多数人家地没收完,他们的地就收完了。
  接下来便是将粮食晒干。
  这时候就显现出来手脚利索的好处,先别人一步将地收完,就能先一步去麦场占地方晒粮食。要知道麦场就那么大,可要晒粮食的人家却有那么多,每年都不够用。且趁着日头好,赶紧把粮食晒干,到时候就不怕被雨淋了。
  等粮食晒干后,就是脱粒、扬场。
  脱粒是用石碾子,在堆放好的小麦上一遍一遍碾压,直到麦粒和麦秆分离。而扬场则是用木锨子将碾好的麦粒高高扬起,借着风力吹掉上面的麦穗、壳和尘土等杂物,分离出干净的麦粒。
  这种活儿是枯燥而又乏味的,要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才能脱出相对干净的麦粒。
  等所有一切做完,就是将粮食装袋,运回家去。之后还有一个活儿要做,那就是要将麦秆捡回家,堆成草垛子,以后用来燃火做饭。
  卢家的地只种了小麦,所以活计相对轻松些。其他有些人家,因为地的土质原因,还种有别的作物,相对活儿就复杂许多。
  另一边,卢家那边也放出要请人收粮食的消息。
  一时间,知道的村民议论纷纷。
  当初卢家分家,许多人是不知道内情的,只知道是分了家,至于怎么分的,大家都不知道。平日里几家人在地里干活,反正地都是在一起,一时也看不出来。如今出了卢家请人收粮的事,大家不免都有些诧异,以往卢家地里的活儿可从来没缺过人做,怎么今年倒是变了章程。
  紧接着一个流言传了出来,传话的人具体不可考,反正村里大多数人都知道了当初卢家分家是怎么分的。一个儿子只分了三亩地,因为老两口跟大房,所以大房是六亩。
  接着就有人问了,卢家的地不止这点儿啊。
  就有人回答,给卢家那个小女儿当陪嫁了呗,陪嫁了五亩地,真是大手笔。
  这下整个大溪村都沸腾了,给一个嫁出去的姑娘陪嫁五亩地,可不是大手笔?怪不得杜家村的那个童生愿意娶卢家二丫头这个病秧子!若是早知道卢老汉老两口这么舍得,当初那卢桂丽怎么也不会落到没人上门提亲的地步。
  一时间,各种议论纷纷,不光卢家出名了,杜家也出名了。
  卢家出名是因为卢老汉舍得,是因为他傻,在乡下人眼里,给嫁出去的女儿陪嫁地,那就是傻缺的行为。而杜家出名则是因为聪明,不聪明人家会娶一个病秧子,凭空得了五亩地?
  现在,卢家人出门少不了有人明里暗里打听,打听什么?自然是打听当初卢家是怎么想的,给老二老三分这么少的地,给个嫁出去女儿那么多。还有打听卢老二卢老三心里有没有怨气,以及对此事的想法什么之类的。总而言之,乡下人就是这么恶趣味,也可能是因为日里可以调剂生活的东西少,所以一点点小事就被传得沸沸扬扬。
  包括卢家二房砌院墙和家里分开的事,又被拿出来说了一遍。当时不明白的,现如今都明白了,原来竟是因为这个原因啊。甚至连卢家姑侄俩抢一个男人的那事,都被又拿出来说了一通。
  不同于上次,这次相信那传言的人多了,按理说卢家二房的女儿是和杜家那童生挺般配的,但架不住人家卢桂丽有陪嫁啊,五亩地啊,换谁都愿意啊,娶个病秧子又怎么样,谁知道那病秧子能活多久!
  甚至有人在背后说卢老汉真疼女儿,为了支持女儿和孙女抢男人,竟把家里传给子嗣后辈的地都拿了出来!
  二房的人被骚扰得不行,因为卢娇月被人背后议论,跟村里好几户人家都红了脸。卢老汉那边也被气得厉害,他活了一辈子,还没被人这么嘲笑兼议论过,一遍又一遍在家里抱怨道,当初就不应该请人做活儿,如今倒好,事情都被人掀出来了。
  这就是卢老汉当初心里最深一层的顾虑,如今证明他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