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他回首一笑,说,云中玉隐。
  云中郡,乃韦氏郡望;玉隐,不宣。
  韦不宣天纵英才,小小年纪能带奇兵,韦氏家兵以一当十。他现在没有异心,但倘若承袭了韦氏勋爵呢?当背负了家族命运及荣辱时,当私欲、贪婪逐渐侵蚀了理想抱负时,当大权在握目中无人时,谁又能说,今日保家卫国的韦不宣,来日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
  韦家势大,必除之。
  否则,萧怀瑾幼主,这位子也许坐不长久。
  ----
  景祐十一年,正月。
  除夕的瑞雪还未化去,大和殿的殿门打开时,陈旧的味道扑入冷风中,令人哀叹时光蹉跎。
  门轴依然是多年前那般枯哑暗响,韦晴岚依然从阴影中蹒跚走出。她背后的神龛,依然香火缭绕,慈悲地俯视人间。
  也许敬了这么多年神佛,也对宿命看淡了。她看起来很平静,跪在雪地中接旨。
  韦晴岚平素最恨阴私行事,如今却要背负起不属于她的罪名,带着骂声死去。
  ——“昭仪韦氏,恶毒阴私,毒杀大皇子萧怀瑜,嫁祸郦贵妃、孙淑妃,谋害皇嗣罪不可赦,着赐死。”
  传旨公公念着圣旨,口中涌出大团大团的白色雾气。在那昭示着死亡与绝望的白雾后,韦晴岚仰头看天,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终是没有滚落下来。
  传旨公公读完圣旨,私下问道:“德妃娘娘问您,可有什么要嘱咐的,未了的心愿。”
  听到德妃二字,韦晴岚苦涩一笑,似是笑这十多年宫闱的沉沉浮浮,“可以……让我见见我的母亲吗?”
  当年嚣张不可一世的太子妃,如今声音却很脆弱,像是五六岁,还未离开父母怀抱的稚童。
  传旨公公叹了口气,收起圣旨,摇了摇头。
  “我的母亲,是坤元大长公主。”韦晴岚叹了口气,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怕死后遗忘。“我已经十几年未见到她了。好在她还有儿子,孙子。”
  她磕了个头,谢恩。
  “谢陛下,谢娘娘。我没什么要嘱咐的了。惟愿家人都能平平安安的。是女儿不孝,连累了他们,连跪下对他们说一句对不起……也做不到。”
  传旨公公扭开头,终是没忍心告诉她,她唯一的心愿,也不能答应了。
  韦晴岚蹒跚着回到了大和殿。
  那是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抹背影。
  。
  景祐十一年,广定伯晋封汝宁侯。五月,御史台弹劾奉国公韦家十八条大罪。六月,汝宁侯带重兵,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锁了承恩郡公府邸。
  八月,韦氏所有行冠礼男子,一律被腰斩弃市。行刑那天,下雨了,据说血水混着雨水,流了很远,很远。
  。
  及至入秋,萧道轩病情益发加重,他终于走到了弥留。
  人逢春夏则荣发,逢秋冬则枯败。
  那日,紫宸殿外跪了一片大臣,后宫所有妃嫔都跪在殿外。何容琛牵着萧怀瑾的手,等候宫内传见。
  未几,宋逸修从宫内走了出来,他是替萧道轩传遗旨的。他看了何容琛一眼,点了点头,何容琛从妃嫔中起身,几步登上云阶。
  她走入内殿中,膝行到榻前。
  萧道轩俊朗的容颜,已经清晰可见地消瘦下去,岁月勾勒出他疲惫一生的轮廓。他勉力看了何容琛一眼,低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来了。”
  人都是过几道风浪的坎儿,才能识通透身边的人心。他挣扎着望了她一眼,目光似有欣慰,也或者有其他难言的心情。终究她并没有把柳氏的事情,告诉萧怀瑾。
  她还是保护了萧怀瑾。
  “老三是个心思纯良的孩子,我把他交给你,是因为你心思不是坏的……”他停了停,有些发自肺腑的心酸:“可是这一切,却是对你残忍了。让你受着委屈,你……恨我吗?”
  第五十八章
  ——恨吗?
  教导萧怀瑾,将他扶持为帝王,不让他知道生母做恶。
  眼泪顺着萧道轩的眼角滑落,晕染在枕头上。即便何容琛不肯做这些,他也不会怪她的。他只是深深的忧虑,对继位者永远也放不下的心,怎么也无法阖上眼睛。
  直到他听到,何容琛的声音从头顶缓缓落下。
  “没什么好恨的,你给我的,他们给我的,已经不足以让我痛苦了。”
  面对行将归去的夫君,何容琛淡淡道。
  当年东宫御花园的芳树下,她也曾对着还是太子的萧道轩萌动春心,为他欢喜为他失落,却终究,这个人、这份情意,已经被淡化在了顾诗娴、韦晴岚她们的血泪中,她已对他波澜不惊。
  也就不着痕迹的,向他许下了这个承诺。
  萧道轩露出一丝释怀的苦笑,他忽然感激,这个从东宫时代就陪在他身边的女人。他捶了捶病榻,像是言说谢谢,而后手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眼总算是闭上了。
  日暮将至时,内宫终于传出了报讯,声如曲折而绵延的长河:“天子崩——”
  何容琛走出高大的殿门,殿外跪着一片朝臣。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这句话,开始乌泱泱地哭。妃子们也跪地哭泣,尽管她们极少受过宠幸。
  何容琛沉默地站在一片哭声中,她流不出一滴眼泪。
  ----
  景祐十一年十月,萧道轩病重驾崩,临终留下遗命,三皇子继位,因其年幼,由何容琛暂代国事听政。玉玺封存,交由心腹宋逸修暂管,待萧怀瑾加冠亲政后,方可启用。
  萧怀瑾御极后,次年改元延祚。
  三十岁的何容琛被尊奉为太后,何家盛极一时。她又追封郦贵妃为端谨皇贵妃,二皇子为悯王。
  皇帝年幼,她初掌国事,朝臣丝毫不将这对母子放在眼里。她除了依靠宦官,也只能依靠外戚。而萧道轩临终前,也是料到这一点,任命曹呈祥等四位中间派为辅政大臣,御赐每人一枚“知政事”印章,拟旨需四人共同盖印,最后呈由何容琛盖上监国印才算生效。
  宋逸修在先帝时便经手朱批,如今依旧供职御前,每日下午处理完政事,就去看望何容琛,与她共议国事。
  暮时的阳光和缓,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分外清晰。何容琛通常在阅览奏章,闻声抬头,那个熟悉的身影正逆着门外曙光踏进来,就好像这么多年,重复了无数次。
  她心中就忽如清茶般,安静平和。
  逐渐的,每日都会盼着那个温暖宁静的时刻。煮上一壶清茶,在朦胧茶雾旧黄昏中,等待那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
  辅政大臣不甘为女人所用,不多久,便以当年韦后听政乱国为由,想要逼退何太后,架空萧怀瑾。何容琛只得请他们入宫谈话。
  那时已经改元了,宫中笼罩在朦胧春雨中,她坐在帘后,与大臣激烈辩论,辅政大臣咆哮置辩,已无人臣之礼。年幼的萧怀瑾旁听,被震吓得晕了过去。
  一抹厉色从何容琛眼中闪过。
  及至入夜,春雷响彻人间,宋逸修坐在她室内,二人谈成了一场宫变密谋。
  说完了如何软禁、宣罪、斩首的安排,何容琛平静地呷了口茶,但她握在袖子下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宋逸修伸出手,按住了她,暗夜之中,这分温暖仿佛为她注入了无尽的勇气。
  他的眼中倒映着星光,只望了一眼,好似千里之堤被猛流冲垮,何容琛忽然想痛快地大哭一场。
  她在宫中蹉跎了十八年,她的夫君撒手故去,而她呢?她豆蔻入宫,如今年过而立,她的人生中剩下了什么?
  她浑身颤抖,伏在案上,闪亮的翠翘金雀散落一地,红艳的广袖披帛迤逦一地。眼泪冲花了她的妆容,却终究是没叫他看到:“我什么都没剩下,什么都没抓住……”
  这满腹心酸的啜泣让宋逸修也不禁伤感,这才发现,他已在这寂寞深宫陪伴她走过了最青春的年华。可他们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有。
  他微挑的秀目本应清澈明亮,此刻却如一潭望不到底的深水。“臣给不了您别的……臣愿意给您天下。”
  。
  元年五月,何太后在召对时,忽然发动政变,联合御前掌印太监宋逸修、曹丞相、汝宁侯,诛杀另外三位辅政大臣,收回“知政事”印章,从此监国大权独揽。这中间又与汝宁侯争夺印章,又耗费了一番周章,也从此与何家离心。
  因是在癸巳年,史称“癸巳政变”,朝廷一时为之哗然。
  此时,他们才终于想到了韦家腰斩弃市的鲜血,至今还未干涸,明白了先帝的用心。那个坐在帘幕后面的女人不肯任人宰割,先帝将权力交给她,也是将刀刃悬在了他们头上。
  “癸巳政变”后,朝堂短暂平静,惠帝时期的“太子巫蛊案”也趁机翻案。广平宋氏戴罪的族人,重获清白;宋逸修的表兄、宋皇后嫡次子——年幼被流放房陵州的萧嗣运,如今已年过不惑,也被召回长安,封陈留王。
  巫蛊案本就是韦贵妃及韦氏策划,却又是一桩漫长道不尽的宫闱阴谋了。
  时隔多年,宋逸修充入掖庭中,从内书堂一步步走到天子御前,获得宠信,历时半生,才终于救了他蒙难的族人和亲人。
  这翻云覆雨间,何太后雷厉风行地推了几桩政令。她翻着手中的监国印玺,此刻它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忽然抬起头,逗宋逸修:“欸,我荒唐一把如何?”
  她笑起来,恢复了往昔朦胧的婉约美,一如十多年前那样风采逼人。宋逸修看着这笑,有些怀念,不由得十分满足。却听她笑盈盈,一字一顿道:“举贤才,充宫掖。”
  宋逸修怔了怔,唇角似泛起酸涩的苦,终是道:“……好。”
  何容琛不料他应得如此干脆,笑意收了起来,便有些淡漠地翻开奏章。
  过了几天,何容琛又给他一叠画像。尽是一些美姿容的少年。她翻了几翻,忽然指着一个少年,问身后给她系腰带的宋逸修:“你说,这个人,可好?”
  宋逸修正为她整顿礼服,手下一滞,半晌后声音仍是无波无澜:“好。”
  何容琛便不做声了。她并未真的存这个打算,只是这高大的宫墙逼仄了她一生,拼命想找点什么宣泄罢了。却未想到,眼前这相依为命多年的人,居然同意得快。
  她心里一阵刺痛,蓦然的怒不可遏,不顾烫手,抓起茶盏扔到他身上。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碎片。他顾不上衣摆的水渍,掏出手帕,为她细细擦手:“水很烫,当心手。”
  他熏的是空谷幽兰香,清淡静逸,这些年了,如他的姓氏,从未变过。她便有些心旌神荡,看着他清俊眉眼在眼前,忍不住试探道:“你瞧,这画上的人,多么像年轻时候的你。”
  他抬起头,淡淡瞥了她一眼:“臣现在也很年轻。”
  那一眼勾魂摄魄,让她有些面红心跳。她微微笑了,却没有再接话。话就说到这里,她明白了他,孟浪暧昧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她想,是很年轻,还算是风华正盛。然而他毕竟不是当年温文尔雅的十七八岁的落难少年,她亦不再是十四五岁怀揣春-梦的豆蔻少女了。
  岁月也许带不走容颜痕迹,却能带走人心中的芳华灼灼。
  ******
  何容琛的浩瀚识海,徐徐流淌,连接着她被围困孤城的梦境。
  而连环梦境的另一端延伸开去,谢令鸢走入了一片漆黑中。
  也不知在漆黑中走了多久,谢令鸢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直到视线渐渐适应黑暗的时候,有了微弱的火光,她忽然感到脚下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疑惑地低头,借着月光,隐隐看见一只灰色的大老鼠,蹿入墙角不见。
  谢令鸢登时感到身上密密麻麻立起鸡皮疙瘩。凭着微光,隐约看清楚了自己的置身之处。
  ——像是一座牢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