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有时候她是恨的,恨那个听起来并不有趣的地方带走了她唯一喜欢的人,有时候她又抑制不住心里的好奇,她想知道那个人在被自己祖宗鄙弃的那片天地里过得怎么样。
  但有一点是无比确定的,她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踏出玉龙雪山半步。
  她还记得,怀必和怀然两兄妹的祖母,她的阿姊,在仙逝之前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力气大得根本不像是一位将死之人。
  那时候,姐姐喉咙里浮出轻微的气息,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从嘴里迸出来,说,“金芝,往后,你就是族里的大奶奶了。”
  “是,阿姊,我知道。”她说。
  “……你后悔吗?”
  “不后悔。”怀金芝摇了摇头。
  事实上,她并不晓得阿姊指的是什么。
  “金芝啊。”她温柔良善的姐姐轻轻唤了她一声。
  “嗯,我在这儿呢。”
  “这寨子里的人心,也不如他们说得那样好啊。”
  怀金芝闻言不由得一愣。
  “他们”?他们是谁?“不好”,又是不好在哪里?
  她正想追问下去,却发现她的阿姊已经阖上双眼,彻底没了呼吸。
  这么多年过去了,怀金芝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姐姐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会是那样子的一句话?
  她有太多东西想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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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素睡到日上三竿,才不情不愿地床上爬了起来。
  祭祀大典前她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需要等祭典的占卜结果,这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但如此清闲的日子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了,她还挺满意的。不过,这儿没通电没通网,一切都非常原始落后,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到有什么方式可以消磨时间,有些头疼。
  危素不打算一整天都坐在屋子里发霉,于是她问了怀必有什么去处,对方告诉她寨子东头有座藏书阁,里头有不少书籍古画,都是千余年前东巴族迁入玉龙山之时一同带进来的。
  危素撇了撇嘴,好吧,虽然她对书没什么热情,但聊胜于无。
  叶雉倒是很感兴趣,他觉得那藏书阁里必定有不少珍本、孤本,这种好事儿可不是人人都能摊上的,便起了跟危素一块儿过去的心思。
  可是,作为一个偷偷潜进来的外人,他是不方便踏出怀家大门的,路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危素拍了拍他的肩膀,作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进了我们怀家,就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要老想着出门玩儿,在外头抛头露脸的,成何体统。”
  叶雉:“……”
  这种封建家庭里古板长辈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危素得意地翘了翘嘴角,伸手推开门,紧接着笑容就一下子凝固在了脸上。
  ——门口的地面上有一只不明生物。
  它身长大概十二寸,皮毛呈淡灰褐色,仰面朝天摊在地上,腹部隆起得高高的,爪子一抽抽的,浑身微微痉挛着,似乎十分难受。
  这玩意儿看起来像是老鼠,只是体型要比老鼠巨大多了。
  危素垂头瞧着它那鼓鼓涨涨的肚皮,莫名生出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她正想喊怀必过来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情况,话还没出口,那只大老鼠的肚皮突然爆裂了,夹杂着血污的内脏一下子飞溅出来,然后许多黑色的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子从裂口里蜂拥而出,向四周奔逃而去,周围的空气里顿时臭味弥漫。
  危素顿时感觉无比反胃,忍不住捂住嘴巴,向后退了一步。
  怀必原本也打算出门,此刻正走到离门边不远的地方,发现了自家妹妹的异样,赶紧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小然,发生什么事了?”
  “你快看,这什么啊?”危素把地上那片狼藉指给他。
  怀必定睛一看,“这叫大竹鼠,是山里的一种生物,平时就吃吃竹根和竹笋,挺无害的……奇怪,怎么死成了这个样子。”
  他捏住鼻子,蹲下身去观察这只死状惨烈的大竹鼠,才发现它两只眼睛都没合上,眼珠子全是血红血红的。
  “对了,刚才它肚子爆开以后,有很多黑色的小虫子跑了出来。”危素在后面补充道。
  怀必站起身,问道,“那些虫子进了咱们家吗?”
  “没有。”危素摇摇头,她扫了一眼外墙下一圈细细的淡黄色粉末,指了指,对怀必说,“碰到那些东西就没再往前了。”
  “那是驱虫驱蛇的药粉。”怀必说。
  山里毒虫毒蛇多,家家户户都会在自己的屋子外头沿着墙根撒一圈药粉,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古方,一向很管用。危素所说的小虫子,听起来杀伤力并不大,否则不会遇见药粉就转头跑了。
  思及此,怀必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回到屋内取出半竹筒的白磷,全部倾洒在门口的大竹鼠身上,白磷遇到空气便燃烧了起来,很快这只可怜的小生物的尸体便被火焰烧成了一堆黑灰。
  闹了这么一出,危素原本不错的兴致都被败光了,也就懒得大老远地跑去藏书阁,干脆回了房间,跟叶雉一块儿喝茶聊天。
  大家都没有把这只横死门前的大竹鼠太放在心上。
  在深山老林之中,两物相斗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也许是那大竹鼠惹怒了黑虫子,虫子倾巢出动报复它也说不定呢。
  然而,第二天早晨,怀家的门口又出现了一具死尸。
  这一次,不是什么不起眼的小动物,而是人。
  死法跟那只大竹鼠一模一样,肚皮隆起,圆滚得像是足月的孕妇,然后猛然爆裂,从中涌出无数小小的黑虫。
  死去的这人也一样是死不瞑目,两眼赤红如血,看起来十分骇人。
  目睹这一切的,正是前来找怀必商量祭祀事宜的沙月华。
  几乎整个寨子都听见了她的尖叫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奶奶也是个苦命人
  ☆、石脉鬼灯(11)
  这一回, 怀必没有用白磷烧掉门前的死尸。
  他环顾四周,看见周围陆陆续续有族人围了过来, 他们站得远远的, 手却不停地往这边指指点点,跟一同来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些小孩子也想过来凑热闹, 被家里的大人一下子捂住眼睛, 强硬地拖走了。还有些年轻人,从来没见过这等场面, 跑到旁边的树下吐得脸色发青。
  怀必别过脸,附在沙月华耳边, 嘱咐道, “快去把大奶奶请来看看。”
  沙月华早已缓了过来, 点点头,转身一路小跑离去。
  怀必垂下眼睛,长睫在眼底投下了一小片浅浅的阴翳。
  这具不堪入目的尸体, 已经证明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是有人在搞鬼。如果他们现在还觉得前一天的大竹鼠是个意外,那就未免太傻了。
  危素听到动静之后急急忙忙地换好衣服, 噔噔噔地跑下了楼,连脸都没洗,此刻刚奔到屋门口, 她抬高声音问,“怎么了,怀必?”
  怀必一听见她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就有些急了,他连忙转过身子, 抬起手试图挡住她的视线:“不要看!”
  然而危素的眼睛太好使,一下子就抓住重点,把目光落在了尸体上。
  她脸上的表情蓦地一僵,胃中开始翻江倒海,老鬼则是“啧”了一声。
  危素感觉自己等一下应该用不着吃早饭了,不,别说是早饭,午饭和晚饭应该也能一并省了。
  她突然想起怀必之前说过的那句,“怀家的门没有人敢随随便便闯”。
  的确是没有人敢随便闯进来,但是有人敢随便摆个尸体在这儿啊!
  “好了,别看了。”怀必伸手掰过危素的脸,强迫她挪开视线。
  他低声对她说道,“你去跟姓叶的和姓谢的讲,叫他们待在房里不要出来,我叫小华去请了大奶奶,等会儿她就过来,那俩人被看见就麻烦了。”
  危素“嗯”了一声,“我会把情况跟他们讲清楚的。”
  她加快步伐上了楼,敲响了叶雉的门。
  门一打开,叶雉用手扒拉着微微翘起的头发,刚迈出了半步,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就被危素的左手一把推了回房内,“先进去!”
  随后她也跟着踏进去,背过手把门扉掩上,“叶雉,你先暂时不要离开这个房间,等我说可以了才可以,明白?”
  叶雉揉了揉发疼的胸口,不解道,“你……为什么要软禁我?”
  这什么鬼用词啊,危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三言两语把外头的情况给他交代了一下,着重强调了大奶奶会来,说完,她又提醒叶雉,“千万不要好奇去偷看,那场面非常恶心,你会吃不下饭的。”
  叶雉点了点头,危素这时候才注意到他这一副头发微乱的模样。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种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可爱,想伸出手在他脑袋上狠狠地揉两把,过了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沉溺男色的时候,轻轻咳了一声,“好了,我还要去通知谢凭。”
  刚转身出门,还没离开,她便听见叶雉在后面嘀咕道:“自从进了怀家,大门不给出,二门不给迈……”
  音量不高不低,恰好巧妙地保持在一种她能听到的范围之内。
  危素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
  怀家门口聚集起来的人群已经被怀必赶得七七八八了,剩下几个闲着没事干的,不知道怎么听说大奶奶要来,便软磨硬泡地非要留下来看热闹,听大奶奶怎么说,他也就懒得去理会了。
  他掩住口鼻,又低下头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那具尸体,发现有一点非同寻常,那就是死者是个没了一条腿的残疾人,右边的裤管空荡荡的。
  此外,死者头发灰白,脸上皱纹跟被火烧过的疤痕交织在一起,让人几乎分辨不清五官,但从他手臂上密布的老年斑来看,显然年纪很老了。
  由于死前的剧痛,死者的面目已经完全扭曲变形,一时半会儿也没人认出他究竟是寨子里的谁,直到怀金芝到来的时候,才有人犹犹豫豫地开口,低声地问了句:“这是不是沙家那个……那个谁来着,住在林子旁边的……”
  看来这位死者平时的存在感实在不算高,发话的围观者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回忆起他的名字。
  “沙强。”怀金芝扫了一眼地上的死尸,迅速地确定了他的身份。
  她对这个人有印象。
  沙强年轻的时候,经历过那一场大虺渡劫所带来的天灾,他的脸被火烧得惨不忍睹,逃出屋子的时候,一根烧断的横梁砸断了他的右腿,他是浑身浴血从火场里挣扎着爬出来的。
  他一辈子都没讨到老婆,部族里哪里会有女人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人?
  后来,沙强变得越来越沉默,脾气也越来越古怪,不是在咒骂就是在流眼泪,他住在埋葬死人的松树林边上,可以三天三夜不出一次门。
  这种在劫难中断臂残腿的人,失去的不仅仅是手脚,还有尊严。他们几乎不能再为部族提供劳力了,只能消耗大家的粮食,对于整个部族而言,他们就相当于是废物。他们能获得许多同情和怜悯,可实际上没有人看得起废物。
  尽管如此,寨子对这些人还是有所照顾的,主事人们在商量后决定派人定期去给他们送粮食、布匹之类的物资,以保障他们的生活所需。
  一开始这项决策落实地还算比较到位,渐渐的,一个星期送一次就变成了半个月一次,后来又变成了一个月一次……
  寨子的重建,让所有幸存下来而肢体完整的族人都十分忙碌,男人们要重新修起房屋,女人们要煮饭和照顾孩子,于是,有意无意的,他们慢慢遗忘了这些比自己更悲惨痛苦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