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去了?什么去了?”恍惚间,孟七七竟是读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他略显茫然地望向窗外,一颗心上上下下,落不到实处。
  他的肋骨又开始抽痛,仿佛被人硬生生敲断了从身体里拔出去一般,疼得他眼前发黑,浑身冒汗。
  “师父!”小玉儿和萧潇急忙扶住他,可孟七七倒下的速度太快,好似一口气没有喘上来,便忽然坠地。
  “砰!”孟七七感觉自己像跌在了坚硬的石板上,硌得浑身都疼,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从天宝阁来到了一处营帐里。
  焦急的、清脆的呼喊声将他的目光吸引。
  “尧光哥哥、尧光哥哥!”
  那是季月棠,满身血污哭得稀里哗啦的季月棠,他跪在营帐那唯一的床榻前握着尧光的手,哭声里满是绝望。
  躺着的尧光,已近乎没了声息。那只往日里能够把季月棠一把提起来放到马背上的手此刻却软软地垂在病榻边,他脸色惨白,身上流出的血几乎将整个床榻染红。
  “尧光哥哥……”季月棠哭得撕心裂肺,似是不能接受眼前的人就这么死了。他拼命摇头,紧紧地握着尧光的手,脆弱得像一只夏日里的蝉。
  孟七七看到黑羽军的副将就在帐内,右手紧握剑柄,拇指悄悄将剑推出些许。只要他下定决心,就能一剑刺入季月棠的心窝。
  他们的大将死了,敌方的大将怎么还能继续活着?
  大约是因为季月棠哭得实在太可怜,副将紧握刀柄,却迟迟没有出手。
  忽然,季月棠用力地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说:“你们都出去,我要跟他单独待一会儿。”
  副将哪里肯应,长刀立时出鞘,直指季月棠,沉声质问:“你想做什么?”
  “我要救他!”季月棠的话掷地有声,他盯着副将,似是怕他不信,反复解释:“我真的可以救他,你们让我试一试好不好?我要救他!”
  副将在犹豫、挣扎,可尧光已经快死了,回天乏术,季月棠即便想耍什么花招,又能做什么呢?
  或许他真的可以救人?
  最终,副将带着人退出了营帐,帐内就只剩下了季月棠和尧光两个人。
  孟七七不知道季月棠为何会独自出现在这里,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是妖兽公认的王。而让孟七七最想不通的是,他原以为季月棠被妖兽从村子里带走,苏醒后便会理所当然地恢复他作为妖兽的记忆,性格大变。
  可是没有,季月棠还是那个季月棠,他仿佛生而单纯善良。
  此时此刻,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目光中露出一丝决绝,咬着牙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血花瞬间绽放于他那件纯白的衣衫上,他浑身哆嗦着,脸色变得惨白,疼得哭出声来。可是他握着匕首的手却没有松开,孟七七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的肋骨切断,从身体里取了出来。
  那定是刻骨铭心的疼痛,痛得孟七七这个旁观者都觉得无法呼吸。
  而后,他又将自己的肋骨放到了尧光的体内。就在同样的位置,用自己的肋骨取代了对方的。
  做完这一切,他已然虚弱至极,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幼兽。
  孟七七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迈动步伐走到病榻边,透过还未缝合的伤口看着那根肋骨与尧光自身的骨头神奇地开始接合。
  片刻之后,那根肋骨便已经完全长好了,只有根部那一条细纹还昭示曾经发生的一切。
  孟七七看着,看着,心底忽然生出一个呼唤。那呼唤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让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是它在呼唤。
  是那根肋骨。
  与此同时,西林书院内。
  季月棠坐在他最常坐的那个廊下,望着忽然开始飘雨的天空,脸上露出丝丝怅然。
  形容憔悴的屈平从拐角后转出来,拉下兜帽,目光深深地望着他,声音沙哑地道:“老大,我回来了。”
  季月棠转头看他,“回来这么久了,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屈平不回答,他的眼眸里仿佛有无尽的疑惑。
  “想问就问,不要吞吞吐吐的。你素来爽快,怎的连这个优点都不见了?”季月棠说着,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道:“过来坐吧。这天气不好,略显烦闷,正好可以与你说说话。”
  屈平听见他熟悉的语气,眼眶微红,可他终是在季月棠身侧停下了脚步,没有坐下,垂眸问:“孟七七是谁?你又是谁?”
  第253章 雪满山
  季月棠望着眼前的屈平, 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痛苦的愁容。
  连大大咧咧的屈平都变成这样了吗?
  季月棠不由捂住心口向下的位置, 问:“大夏将倾,你不开心吗?”
  屈平却将他的这句话理解为心虚, 进一步质问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孟七七是谁?他根本不是什么尧光转世, 可他身上怎么会有妖兽的味道!”
  话音落下,雨下得更大了。
  雨水打湿了屈平的衣衫, 他却毫无反应, 只是死死地盯着季月棠。他忽然间想起与季月棠重逢的画面,尧光一统天下之后, 他与同伴在秘境中东躲西藏, 深怕被修士发现, 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某一天,本该死了的季月棠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将他们带出秘境,
  他永远不可能忘记季月棠向他伸出手时的笑容, 那是暗无天日的秘境中唯一的一缕光。
  这是他的老大啊, 是他给了他们新生, 予万民以救赎。
  他怎么会有问题呢?
  可是他越是不愿去想,就越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想,无数的回忆几乎要把他的脑袋撑破,而那些以往被他忽略的疑点也浮出水面。
  老大曾经是那么单纯善良的一个人,怎会变成如今这样疯狂而嗜杀?
  他曾那么希望这世上不会再有厮杀,又是花了多少力气去救尧光。
  屈平死死地盯着季月棠, 双眼通红,眼眶里甚至泛出了泪光,“老大,你告诉我好不好?我保证不再闹你,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阴山秘境里的那具尸体不是你,对不对?”
  闻言,季月棠的眸中露出一丝苦色,笑了笑,说:“你真傻啊。”
  “是,我是傻,你就不能骗骗我么!”屈平几乎是用吼的,半伤心半愤怒地瞪着季月棠。
  季月棠没有再说话,眼中的苦色却越来越浓,渐渐变成了深切的痛苦。他紧紧抓着胸膛的衣裳,似是要把自己的一颗心抓出来,待屈平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不对劲时,汩汩的鲜血已然从他的胸口冒出。
  “这、这怎么回事?!”屈平大惊,连忙奔过去扶住他。
  “没事。”季月棠虚弱地摇摇头,目光遥望着天宝阁的方向,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来,喃喃道:“大约是我的小肋骨又在闹了……”
  “肋骨?”屈平心中一凛,似乎想通了什么。可季月棠胸口的血越流越多,几乎把他的整只手都打湿,让他急得根本无暇多想。
  他连忙把季月棠抱进屋内,掏出丹药喂到他嘴边,却被季月棠推开。屈平看着他半身染血的模样,急得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你吃啊、快吃啊……”
  “我没事。”季月棠仍是那句话,整个人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卧榻上,目光游离没有焦点。他望着屈平,却似透过屈平望着他背后的风景。
  可是那风景中的人呢?
  他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夹杂着痛苦的茫然,末了,他缓缓道:“我就是我啊……否则我还能是谁呢……”
  另一边,孟七七在回忆的幻境里,握住了那根肋骨。那一瞬间,所有汹涌的感情都向他扑去,悲伤的、欢喜的、绝望的、无奈的,充斥着他的脑海。无数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同样在他的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尧光那张绝望而痛苦的脸。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边哭着,一边将肋骨刺入季月棠的心口。那一颗颗眼泪混杂着他脸上淌下的鲜血滴落在白色的肋骨上,溅出梅花点点。
  “对不起……”
  尧光的眼神闪烁着,晦暗莫名,孟七七却看得分明——这个人像是已经病入膏肓。他的心病了。
  亲手杀死一个你发誓要保护的人,那种仿佛把人撕裂得痛苦,能让人的灵魂都发出哀鸣。
  这个人,还恰恰是他走上这条路的原因之一。
  那他这一路走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孟七七仿佛能深刻地感受到尧光内心的想法,彷徨、痛苦、无助,却又不得不坚持。那一瞬间他是尧光,又是季月棠。
  他不可能同时是两个人,所以他只能是那根在他们两个的身体里都待过的肋骨。
  他体会过他们的心酸苦楚,见证过所有的悲欢离合。
  他曾救过尧光,也曾杀死过季月棠。
  可他仅仅只是一根肋骨吗?
  孟七七的眸光里掠过一丝茫然,他不由低头望着床榻上的尧光与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季月棠。
  他似乎……只是这两人的故事里的一个沾满了罪孽和因果的物件罢了,他现在要变回去了吗?
  思及此,孟七七略显无措地站在营帐中,不知时间流逝。而那根肋骨被他紧握在手中,骨头上零落的红梅在不断地散发着微弱光芒,如同呼吸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个时辰,或是一天,甚至是更久,孟七七皆呆立不动,握着那根肋骨恍如失了灵魂。
  忽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师父!师父你醒醒!”
  “师父!”
  呼喊声由远及近,让心处混沌中的孟七七骤然惊醒。他像个溺水者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想起了陈伯衍,还有沈青崖、小玉儿、师父、大师兄等等,那一张张脸鲜活而生动,每个人都是他真实存在过的证据。
  是了,他是孟七七。
  不管他曾经是什么,他都已经是一个完整的人了。陈芳君说过,他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天下第一小师叔。
  他这样想着,手中的肋骨忽然开始发烫,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却觉身体一阵摇晃,再睁眼时,发现小玉儿就在他身边,甚至连青姑都在。
  “这是……怎么回事?”孟七七分明记得青姑应当在五峰岭,可他越想,脑子就越痛。
  小玉儿急忙抱住师父,紧张地看着他,深怕他又晕过去。
  青姑苦着脸解释道:“师父,你已经昏迷了一月有余。”
  “一个月?!”孟七七错愕,目光扫过窗边,又倏然怔住。
  窗外在飘雪,皑皑的白雪将宫墙覆盖。整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再无别的颜色。可孟七七记得分明,在他忽然陷入回忆幻境时,外面在下雨。
  他挣扎着站起来,不顾小玉儿的阻拦赤脚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一切怔愣出神。
  不,现在不是发愣的时候。一个月过去了,神京变成什么样子了?五峰岭呢?剑阁的大家呢?
  孟七七头疼欲裂,蓦地又想起他在陷入回忆前听到的一句话——大师伯他去了。
  他霍然回头,充满希冀的目光望向青姑,“你大师伯如何了?还有你师兄师姐们呢?”
  时隔一月,青姑再次听人如此问起,鼻头不由发酸。她无法忽略孟七七话里的颤抖,悄悄握紧了拳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巴巴地看着他,“师父……”
  青姑的反应,让孟七七的一个心沉入谷底。可他仍不信邪,仍要继续问:“你告诉我,他们究竟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