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赵仁义根本不肯听他说话,撅着屁股,继续大声讨饶,“二少爷,我知道,我知道不该浪费老东家的钱,不该住上房。可这上房的价钱,和往年普通房间一个价儿啊!您大人大量,就放过我这一回。我掏房钱,自己掏房钱还不行么?”
  “我们住的是厢房,厢房!厢房大通铺!”两个伙计也赶紧强调,自己没有浪费东家的一分钱财。
  “闭嘴!”听三人越说越不像话,张松龄厉声断喝,“都不准哭,谁再哭,我就先抓,先抓谁走!”
  话音落下,赵仁义和另外两名伙计立刻象被堵住了嘴巴般,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双目当中却有大颗大颗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掉。看到三人被自己吓成了这般模样,张松龄心中好生不忍,放缓了语气,柔声道:“我不是鬼,你们听到没有。我真的不是鬼!你们谁听说过鬼会大白天出来活动的?我就不怕被太阳晒化喽?!你们仔细看看,影子,我有影子!”
  最后一句话,比先前所有解释都有效。赵仁义和另外两名伙计抬头看了看屋子外明亮的太阳,又低头数了数地上的影子,喃喃地回应,“二,二少爷,你,你真的不是鬼!”
  “是鬼我就先吃了你赵六子!”张松龄一龇牙,将赵仁义又吓了得直往桌子底下钻,“你做了多少亏心事,就盼着鬼来抓你呢?!”
  “哎呦,我的二少爷呦!”赵仁义立刻放声大哭,向前爬了几步,伸手扯住张松龄裤子角,“我,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没想到,没想到你还活着。活得,活得这么结实!”
  张松龄心里也直发酸,伸手拉住赵仁义,强行将对方扯了起来,“你才死了呢!你这坏蛋,阎王爷都懒得收!”
  “我,我是好蛋!”赵仁义心情激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阎王爷不收我,我就找你去,天天在你们家灶坑里蹲着。让你晚上一起夜,就看到我的眼睛!”
  “你当你是尿壶啊!”张松龄抹了把眼泪,笑着奚落。“怎么这回是你负责跑塞外了,我大哥呢?!”
  “我不是,我不是!”赵仁义笑着擦泪 ,刚擦完一波,脸上就又淌满一波,“大少爷,大少爷在家中陪着东家散心。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还去给二少爷安排午饭!”
  最后一句,是冲着两位小伙计说的。后者答应一声,兴高采烈地跑下楼去找店里的掌勺了。望着对方的背影消失,赵仁义又抹了一把脸,压低声音道:“二少爷,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家里头都以为你已经殉国了呢,去年秋天就给置办了坟头!抬着你的照片下葬那天,连县长大人就亲自到场了!”
  “殉国?你们听谁说我死了?我下葬,关县长什么事情?!我爹怎么了?他病了?”张松龄眉头紧皱,连珠炮般发问。
  “唉!二少爷,你恐怕还真有点儿麻烦!”赵仁义向外看了看,答非所问。
  “什么麻烦?你好好回答我的话,别兜圈子!”张松龄担心父亲的身体,皱着眉头催促。
  “咱们那地方,被日本人占了,您难道没听说么?”赵仁义的答案依旧离题万里。却让张松龄的心脏瞬间冷了下来,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
  第二章 出塞 (二 下)
  日寇打到了故乡,眼下山东全境都已经沦陷于鬼子之手。虽然事先已经通过报纸知晓此事,可在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口中得到了证实之后,张松龄的心脏还是一阵抽搐。“是不是我连累了我爹,他老人家现在怎么样?我大哥呢,鬼子把他怎么样了?”
  “老东家和大少爷都没事儿。”赵仁义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向张松龄实话实说,以免他过于担心,“老东家是上个月洗澡时被风吹到了,身体有点儿不舒服。大少爷怕自己走后别人照顾不好老东家,就让我替他跑塞外这边。鲁城那边的人都看到过你的坟头,所以鬼子和汉奸,也没主动上门找老东家的麻烦!”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张松龄悬在嗓子眼儿处的心脏终于重新落回肚内,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既然都以为我死了,我就暂时先不回家。免得鬼子和汉奸知道,再找我爹的麻烦!”
  “三少爷的确不能回去。我也会跟虎头和孬蛋他们两个说,让他们不准泄漏你还活着的消息!”赵仁义点点头,低声补充。“三少爷一会儿也请写封信给老东家,向他老人家报个平安。说不定他接到信之后心里一高兴,病就立刻见好了!”
  “嗯,我马上就写!”张松龄拉开椅子坐下,习惯性地向上衣口袋处摸了摸,却没摸到钢笔。
  “用这支,这支是大少爷赏给我的!”赵仁宇迅速递上一根半新的上海产自来水钢笔,然后又麻利地铺好纸张。
  提起笔来,张松龄立刻思绪万千。半晌,也没想好该如何写这封家信。告诉父亲自己要去塞外追杀仇人?还是告诉父亲自己还要继续从军,每天在枪林弹雨搏命?那岂不是更让老人家难过?!可编造谎言的话,他又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张家口这个前往塞外的必经之路,更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连盘缠都没有,还要从家里的货款中挪用!
  “唉!”轻轻探了口气,他放下笔,决定一会儿再面对这些难题,“六哥,你还没跟我说呢,为什么家里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
  “唉!还不是你们军队里的王八蛋长官弄错了!”赵仁义又朝外看了看,顺手关好了门窗,“去年冬天,大概是十一月份。省政府突然派了一个当官的到咱们鲁城来,说是要给英雄的家里头送勋章。然后就把一个破铁片子,塞进了老东家手里……”
  提起一溃千里的国民政府,赵仁义就一肚子邪火。但将他的话与自己所知道的实际情况结合在一起,张松龄勉强还是能弄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家乡已经成了一个死人了!
  原来娘子关战役之后,各路兵马溃不成军。直到退进了河南、山东境内,才想起来清点各自的损失。张松龄所在的特务团战功赫赫,他本人又是受到过黄副司令亲自关注的英雄,自然不可能被马虎过去。可所有活着撤离娘子关的人,包括二十七师的长官们在内,都想不起来大伙把这个后起之秀给丢在哪里了。只记得当时特务团团长老苟拔枪自尽,所有人红着眼睛上前帮忙抢救,根本没注意到是谁将一个小小的上尉连长给偷了去。
  恰恰还有一伙伤兵在撤退途中遭到日寇劫杀,不分官职大小都被小鬼子尽数用刺刀捅死在树林中,无一幸免。所以负责统计伤亡的军官便认为小张中尉十有七八已经死在了鬼子手里,将他的名字录进了阵亡者名单。
  国民政府那边正在大肆嘉奖特务团死守核桃园的战绩,得知英雄已经壮烈殉国,便依照黄副司令的先前的推荐和张中尉“生前”的战功,给他追授了一枚宝鼎勋章。并且追赠少校军衔,连同勋章一道下发到山东省政府,要求省政府派专人登门吊念,以尽英雄身后哀荣。
  于是乎,张松龄就被鲁城县当作重点宣传对象,大肆鼓吹。老东家张有财虽然伤心儿子惨死,但看在家门口从来没有过的风光份上,强忍悲痛,选城外的风水宝地,给儿子置办了一座高大的衣冠冢。
  不久,日寇进攻山东,英雄了半辈子的韩复渠韩主席不战而逃。鲁城、济南等铁路沿线各地迅速沦陷。张家虽然不久前刚刚损失了一个儿子,却”因祸得福”,没因为有家人参加抗日队伍而遭到任何牵连。
  “省政府和县政府的官老爷们,都抢在鬼子到达之前就跑了。东家说鬼子虽然凶恶,但也得穿鞋吃饭,就没跟着大伙一起往乡下跑。后来小鬼子就贴了安民告示,让各家店铺必须照常营业,否则以通匪罪论处。咱们家因为重新开张得早,还小赚了一笔。但鬼子们收税收得很严,又有懂行的高丽棒子在旁边帮衬,让大伙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赵仁义的话陆续传来,将张松龄的思绪慢慢拉回现实。
  “不好过,也得过。有生意可做,总比坐吃山空强!”
  “三少爷说得是!老东家春天时候,也跟我这么讲!”赵仁义连连点头,深以张松龄的话为然。
  此刻张松龄的心思却完全不在生意上,想了想,继续问道:“你这回要走几个地方?带良民证了没?”
  “要沿着大漠转一圈,收购毡子、羊绒和鹿茸。但主要是去阿巴嘎左旗,就是漠北。那边有个王爷,去年冬天托人捎信来,请老东家帮他买一批砖茶和绸缎,说是要迎亲用!”
  “王爷?”张松龄又是一愣,顺口追问,“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王爷!”
  “嗨,这话说起来更长了!”赵仁义耐心地向张松龄解释,“据说康熙爷当年为了让蒙古人效死力,就一口气封了几百个王爷,贝子。然后到了民国,袁大总统不想多事,也就把前朝的官爵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恐怕都是为了分化瓦解他们!”张松龄笑了笑,轻轻摇头。倘若真的象赵六子所说,草原上同时有几百个王爷存在。那每个王爷所辖的人口,恐怕还没有一个县多。若是王爷们彼此之间,再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打几仗,无论大清朝皇帝,还是民国总统,恐怕都会躲在一旁偷着乐。
  对张松龄的脑袋瓜,赵仁义向来都是佩服得很。立刻点点头,大声附和,“三少爷说得对,就是这么回事情!那草原上还有一个规矩,据说也是康熙爷那时候定下来的。蒙古人家只要有两个儿子,就必须送一个去当喇嘛。吃斋念佛,不准娶老婆生孩子…….”
  “别康熙爷,康熙爷的,都什么年代了,大清朝早亡了!”张松龄听得不舒服,皱着眉头打断。
  “我这不是叫顺嘴了么?以前跟着大少爷跑满洲国那边,可是不敢胡乱说话!”赵仁义讪笑着向张松龄解释了一句,然后又迅速补充,“那边虽然被小鬼子给占了,明面上的皇上,还是康熙,康熙的子孙!”
  “傀儡而已!”张松龄不屑一顾,“良民证那东西,你有么?”
  “办了,办了!”赵仁义笑着掏出一张纸片,摊开在桌面上,“一直随身带着呢,省得麻烦!”
  “噢!”张松龄捡起纸片,仔细观察。上面没有照片,只有关于持证者的一些基本描述。造张假的,没太大难度。相对麻烦些的是指纹,可如果自己造一张空白良民证,再把自己的大拇指印按在上面,谁又能大老远的能从山东调相关的指纹档案来查?
  “三少爷是不是没办良民证?!”赵仁义非常善于察言观色,才看了几眼,就猜到了张松龄准备干什么。
  “嗯!”张松龄将良民证还给对方,低声回应。
  “那不用着急。包在我身上!”赵仁义一拍胸脯,大包大揽,“没良民证的人多了去了!张家口这边,有专门负责造假良民证的黑店。警察局自从局长被人当街刺杀了之后,对此也不敢再管得象先前那么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从这里出塞的人越多,他们收到的孝敬钱也就越多!”
  “那就麻烦你了!”张松龄笑着点头致谢,“我需要一笔钱,你看能不能从货款里给我挪点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