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柳笑笑不愿,她不爱念书,更不爱抄那干巴巴的书,扯着父亲的衣裳不肯走。柳定泽也没忍住,“将你那做先生的一套收起来,你是要女儿把手抄断么?”
  方青见他又护着女儿,一时气急,肚子已是剧痛。苍白瞬间覆盖整张清秀的脸,连唇色都变得惨白。惊得柳定泽慌张起来,再一看她身下,已淌了水,羊水破了。
  他急忙去叫下人,将早已待命的稳婆和一众老嬷嬷都叫起来。
  柳家大半夜又喧闹起来。
  柳笑笑已被下人拉出门外,她抱着柱子不肯走,听着母亲的痛叫声,怕得发抖。直到看见爹爹出来,才松手拉住他,才发现他也在抖。这样面带惊惧的父亲,她从未见过,更觉事情不那样简单,颤声,“娘亲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被笑笑气的?笑笑会好好听娘亲的话,你们不要吵架,不要再吵架了。”
  柳定泽突然想起来,自己恢复心智前,也这样惊恐的问雁侄女,他的媳妇儿是不是要死了。那时的惊慌,竟又涌上心头。
  他那样怕没了她,可却总是气她。他又想,为何他痴傻时方青那样喜欢自己,甚至在当年自己总“欺负”她时,她也欢喜自己。可他有了权势,有了地位,她却离自己远了。
  兴许只是……常恶为伴,赤心不存;常善而行,福贵相随。
  方青喜欢的从来都不是自己的权势,更不是因他柳家的家世而欢喜他,只是因为他有赤子之心。哪怕他痴傻,哪怕他不能护她周全,可善心犹在,她便觉他没变。
  恢复心智后的他,只是顶着柳定泽的名字而活的他,并非她当初所喜的人。
  为恶过多,也定不会善终。这个道理他懂,更明白。可仗着日益膨胀的权贵,他不惧怕那些憎恨他的人,所以渐渐那报复就变质了。变成了他痴傻时最讨厌的一种人,一种靠着自身的优势而肆意欺负他人的人。
  迟早有一日,他会被自己毁了。
  “爹爹?”柳笑笑见父亲沉默,更是害怕,“爹爹?”
  柳定泽缓缓回神,俯身抱起女儿,“爹爹再不会和你娘吵。笑笑……往后要听你娘的话,不要再忤逆她。你娘……比爹爹会教你。”
  柳笑笑拼命点头,只要娘亲不疼了,她一定会乖乖的。
  三月十五日,女子科举如期举行。
  科举并不在这年,只是新皇为表关切,专门在这年开了女子科举,不与男子同考,但最终排名不以殿试为准,以一次考试定名次。入贡院两日,考策问、经义、明法、诗赋等四门。
  柳雁早早就起来了,跟祖母问安时说道,“祖母,雁雁今日要去参加科举了,要离家两天,您不要挂念雁雁。”
  老太太“哦哦”应声,又握了孙女的手说道,“可要得了功名回来,考个状元好不好?”
  柳雁点头,“听祖母的。”
  初春已行了笄礼的她,梳起了垂挂髻,髻上缀以珠花,额前刘海及眉,俏皮可人。俊俏的脸上满是自信,用早食时,满桌人都不提科考的事,怕她慌张。倒是柳雁抬了俊眉,看着不自在的众人,笑道,“我定会考个状元回来的。”
  高傲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满桌人却无一人觉得这无可能。想着——柳家又要出个状元了,还是个女状元!
  ☆、第84章 绿芽(二)
  第八十四章绿芽(二)
  女子科举重开,来参考的人比起往年科举来,并不算多。贡院翌日计得来者一百二十七人,交卷者一百一十一人。因是一试定名次,阅卷需仔细谨慎,因此放榜稍晚,在半月之后。
  柳雁从贡院出来,回到家就先泡了个热浴,真不知那些男子在贡院吃喝三日不洗,就地解决是如何做到的,这两日差点没把她难受死,简直比考试更让人难以忍受。
  洗完身后一觉睡到天亮,第二日起来如常去请安。柳家见她镇定自若,才问她考的如何,答之并不难,又都不意外。
  一家人正等着四月一日放皇榜,突然皇后召了李墨荷进宫,等她归来,面色已是不好。趁着晚食前刻,说道,“皇后今日召我进宫,跟我提了一件事,是关乎元实的。”
  柳长安已是弱冠,男子弱冠取字,便取字元实。一听后宫的人谈及自己,柳长安问道,“何事?”
  李墨荷叹道,“你可知鲁阳公主?”
  鲁阳公主楚英媚是皇上和皇后幼女,排行第十,册封鲁阳公主,年十六。自小聪慧,深得宠爱,性子养得骄横。柳长安也略有所闻。
  “知道的。”
  “也不知她在何处瞧见你了,属意于你,跟皇上皇后提了要你做驸马。”
  柳长安心头咯噔,仔细一想,唯有是前日进宫和三皇子见面,进了后宫时被她看见了?他说道,“我和郝家姑娘已有婚约,五月便要完婚了。”
  他心仪郝姑娘,本要年后完婚,谁想先皇驾崩,拖了三月。前几日才定好日子,就在五月初成亲,谁想竟出来个公主。
  柳雁知道哥哥喜欢那郝姑娘,也说道,“哥哥若做了驸马,就不能参政了,这不是断了哥哥施展抱负的念想么?”
  素来自在惯了的殷氏也道,“这话说的不错,那鲁阳公主可是个脾气大的人,要是真进了我们柳家,柳家家风甚严,规矩又多,只怕难伺候。又怕她规矩更多,我们全家都得陪着她。”
  李墨荷又怎会不知这些,让她做公主的婆婆,她也担忧。而且说句实在话,她这婆婆,见了公主还得跪呢,想想就觉膝头疼。
  柳定义默然许久,才道,“皇后决意如此,鲁阳公主也知你已有婚约,因此道明郝家姑娘过门也可,做平妻无妨。”
  平妻本就是个笑话,除了常年奔走在外的商人,谁会倒腾出平妻这种事。既不被官媒承认,更为民间不耻。公主此话一出,不就是让郝家自己退亲么?谁敢跟公主平起平坐。哪怕是柳家愿意,郝家也绝不会去触霉头。
  素来好脾气的柳长安也是冷笑,“十公主当真可笑。”
  柳定康说道,“你与郝姑娘先有婚约,哪怕是抬进门来做妾,公主也无话可说。”
  殷氏啐了一口,“这不是委屈人家么。本是做妻的,结果要做妾,头上还有个公主正妻,日后定不会快活。”
  “可他们两情相悦,难不成真这么算了?”
  柳雁已是心觉可惜。哥哥虽然没什么大才能,但要他顶着驸马的头衔过一世,也着实可惜。进士出身的哥哥在翰林院中勤勤恳恳,连父亲也有赞语,经这一遭,却要离开翰林,从此做人家口中依傍皇族的驸马了。而且哥哥喜欢郝姑娘,若是就这么分开,实在让她这做妹妹的都觉不悦。
  李墨荷叹气,“元实,圣上不日就会下旨赐婚,你若是愿让郝姑娘做妾,母亲去跟郝家提。你若是不愿,也及早告诉娘吧。”
  柳长安紧握拳头,额上已忍得起了青筋。圣旨下来,他决不能抗旨。哪怕父亲是国公,整个柳氏家族,都不会做抗旨的事。圣上大可以直接下旨,可如今缓了两日,不过是在给柳家面子。他若不要这面子,就是犯上。
  可他不愿退亲,也不愿娶鲁阳公主。
  坐在一旁的柳雁已能察觉出兄长的怒气,可那十公主向来得宠爱,更何况还是关乎婚姻,皇上皇后肯定是千挑万选人中龙,这一旦看上,已无改变主意的可能。
  柳定义沉默稍许,知他已无法咽食,再坐在这只会更加难受,说道,“回屋思量吧。”
  柳长安思绪已是百转千回,并未离桌,沉声,“母亲帮我退了郝家亲事吧。”
  李墨荷讶异道,“平妻不可想,可妾侍一事……也不多想想么?”
  柳长安摇摇头,他心仪郝玥,可正是欢喜她,所以才不忍她进门受委屈。那鲁阳公主是个骄横人,否则也不会在已定下的婚事中插足吧。有那样的女人在,他又怎能让郝玥做妾,受这屈辱。万分不舍,可又无可奈何。
  李墨荷心中也觉可惜,点头答应。
  退婚书很快就送到了郝家,郝家也是连连叹气。郝玥听见,哭了一夜,翌日重病,足足躺了两日,才能下地。左思右想,挂念情郎,不愿就这样被公主挤兑出局,嫁了他人为妻。让婢女送信去柳家,要见他一面。
  信不敢直接送给柳长安,转而送去给柳雁。她同柳雁并不熟识,说起情分,最多也只是同在万卷书院做过学生,有过几面之缘。
  柳雁看了信,便去寻兄长。柳长安立刻去相约之地见郝玥,一见那树荫下的姑娘,苍白憔悴,明眸通红肿胀,也不知这两日她受的委屈有多重。
  郝玥生得娇俏,这又见清瘦,人更显得娇小,楚楚可怜。她见了柳长安,又落了泪,伸手捶他胸膛,说不出一句话来。
  柳长安不还手也不拦着,只是低头看她。郝玥再动不了手,哽咽道,“我们一起离开京城吧。”
  柳长安何尝不想,可他们若走了,柳家兴许能免去圣上动怒之罚,可郝家权势略低,如何避免得了?
  郝玥也知道这是气话,可实在不甘心,“柳郎,我不愿嫁了别人做妻,你迎我进门吧。”
  柳长安摇头,“做妾何等委屈,你委屈,日后生的孩子也委屈。你的身份,不该做妾。更何况鲁阳公主并非善类,她若欺负你,你便唯有忍让。”
  郝玥抬头盯着他说道,“你欢喜我、疼我便好,即便她是正妻又如何,是公主又如何。你疼我,疼孩子,这就足够了。哪怕生的是庶子,日后真上进了,也能出人头地。她若欺负我,我躲着她就是。就这么离开,我不甘心。你说不愿让我受委屈,可你想过我要带着这遗憾在别人家中做妻时的委屈吗?”
  心仪的人泪眼质问,柳长安几乎动摇。郝玥已是焦急,“柳郎……”
  柳长安低头问道,“你当真……决意如此?”
  郝玥点头,“嗯。”
  柳长安也不想和她分开,可名分这种事,他当真不想委屈她。别人会怎么说?侍郎家的嫡女做妾?别说他,就算是郝家也觉得面上无光吧。
  郝玥见他不语,终于是离了身,怒声,“那我便去死罢。”
  柳长安慌忙拉住她,见她眼里有泪,决绝非常,知她心意已定。既是不忍,又唯有点头。这头点下,却好似做错了事。这个结果,他一点也不愿看见。从今往后,郝玥就是妾,生的孩子也是庶出,这绝非他所乐意。
  “小玥,日后我定会对你好的。”
  倾尽所有,也决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鲁阳公主和柳长安的婚事定下的第七日,正好是女子科举放榜那日。
  柳家下人早早去蹲守,快到巳时,终于是瞧见那下人急匆匆赶回来,进门便道,“九姑娘中了,中了!状元,是状元!”
  喜讯顿飘满宅,在前院等候多时的管嬷嬷也顾不得什么矜持,拔腿就往书房跑。跑到门口气喘吁吁,“姑娘,您夺了头筹!”
  正在看书的柳雁顿了顿,淡淡应了一声。
  管嬷嬷好不诧异,“姑娘不高兴么?”
  高兴,怎会不高兴。若没哥哥和公主的婚事,柳雁定高兴得跳了起来。只是出了这事,心气颇为不顺,“别人定会说我是因公主和哥哥的缘故才被定为状元。哥哥做了驸马后就不能参政了,正好他的妹妹参加女子科举,圣上为了弥补国公家的遗憾,因此封了我做状元。”
  管嬷嬷转念一想,也觉她说的有道理。又想,莫不是真的是因为那事……
  不多久,宫里就来了公公宣旨送喜,门外好不热闹。柳雁出去接了圣旨,瞧着门外红红火火,还有前来凑热闹的人指指点点,更是不悦。领旨回到屋里,干脆戴了垂纱斗笠,从后门出去,想去散散心。谁想到了街上,也听见别人说这事,说大殷出了女状元,定国公家的姑娘。正觉心悦,又闻“不是说定国公家的公子跟十公主定下了亲事么?铁定是因为这缘故,肥水不流外人田呀”“这女状元往后的仕途,可要顺畅了”“我若有那样的爹,那样的哥哥,也定能做女状元”……
  什么话都有,什么话都敢说,气得柳雁差点没过去跟他们理论。
  她恼怒不已,走着走着就走岔了路,再抬头细看,才发现人已经在齐家巷子入口处了。她干脆抱膝坐在出口铺子前的石阶上,继续生闷气。
  等到快日落,饿得饥肠辘辘,才听见巷子里传来马车声。她偏头看去,果然看见了齐家马车。
  齐家马车有两辆,这辆是齐褚阳的。她不好去拦,捡了石头往车身扔去。
  接连扔了三个,坐在里头的齐褚阳已觉奇怪,这分明是故意为之。掀开窗帘往外看去,便见个戴着垂纱斗笠的姑娘手里拿着石头,往这扔来。直直入了小窗,一下就砸在他脸上。
  柳雁吓了一跳,差点叫了出来。
  齐褚阳抹了抹面颊,让车夫停车,下来后让车夫回去,自己独自走了。步子走得不快,十分缓慢。柳雁讪讪跟在后头,直到跟他进了另一个小巷中,拐了个弯,就见他等在那了。忙跑过去,掀开垂纱看他已经多了一块红印的脸,懊恼不已,“一定很疼吧?”
  “有点。雁雁你近日的射箭肯定更精准了。”齐褚阳笑笑探头,“揉一下就不疼了。”
  柳雁面上一红,还是伸手抹去。齐褚阳没想到她真这么做,软软的手碰了脸,自己倒先闪了,惹得她抿笑,“让你欺负我,明明不是个轻佻人,这是从哪学来的坏法子。”
  齐褚阳是再不敢说这些了,笑道,“我正要去你们家来着。”
  柳雁抬眼看他,“恭贺我成为状元么?”
  “嗯。”
  说起这个她就恼了,“我一路过来,别人都在说这事,可无一人说我是真材实料,都说我是因哥哥的关系才得了圣上钦点为状元,气死我了。”
  齐褚阳说道,“嘴长在别人身上,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日后从政,自己勤恳上进,便能堵住了。所以如今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用理会。”
  柳雁还是觉得不高兴。齐褚阳又道,“带你去游湖,钓鱼。”
  自上回发现自己有钓鱼的天赋,她便喜欢上了。只是不愿挖地龙,那东西不管看几次都觉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