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虽然因为人太多没有找到和晏河长公主单独对话的机会,但华苓也不难过,这位公主是否有些特别的来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有足够宽广的眼光,她有一颗透亮亮的,想要这个大丹变得更好的心。
  一定会成为朋友的,华苓抿起唇微笑。
  这一天过得实在太充实了,华苓兴奋得深夜里躺到床上的时候依然睡不着觉。这个繁华的世界慢慢在她面前掀起了小小的一角,虽然还只是一个小角落,但也让她看到了足够多精彩令人向往的东西。
  总有一日,她要走遍这片大好河山。
  ☆、第27章 各种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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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堂宾客各各宴罢归家,在被窝里都对谢丞公宴上的表现琢磨了一番。
  谢丞公明晃晃地撇开了前面的一对嫡子女称赞庶女儿,宾客们看得清清楚楚的,自然心里不会没有想法。还有,在这之前,谢三郎和谢七娘呈上礼物的时候,宾客们可是都看见了,谢丞公对他们的态度也就平平,相比一开始对谢大郎明则苛刻实则爱重的态度,差别十分明显。
  谢丞公身为当代江陵谢氏族长,又是这一代的丞公,他在大丹的影响力,形容为翻翻手就能将一半国土更新换貌是毫不为过的。现在他竟然这般毫不顾忌地看重庶子女,难道是已经打定主意要着重栽培庶子女的意思?
  更何况,谢家嫡出三郎才五六岁,已经看得出是个寡言少语的木讷性子,这如何是能撑起大场面的胚子?而谢家大郎在席上看就是个进退有度、颖慧灵秀的少年,这样的好苗子,只要谢丞公肯着意栽培,日后前程不会小。
  如果当真如此,人们对待丞公家众多子女的态度自然也会做出些修正——“出身”当然是很重要的一样东西,但“能力”还要排在前面,因为出身不会决定一个人会否出色到足以撑起一个家族,但能力可以。
  大丹的律法大部分都继承了前唐的律法,对嫡庶之分依然颇为看重。但在民间,其实大部分家庭已经不再看重这一点,一个父亲死后,他所有登记在册的男性孩子均分家产的事很普遍。
  中原连续唐和丹两个朝代,都保持了和境外番邦胡人的密切贸易交流,固然中原的种种文化风俗对胡人们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同时胡人们的种种风俗也在对中原人潜移默化着,不仅是在衣着用具上,在一个家庭对待子女的态度上也是。
  像西北曾经的葛罗禄、吐火罗这些外族地区,在被丹朝重新纳入版图之后,这些地区出产的香甜水果和宝石、金器源源不断地输入中原,他们一个家庭中所有子女地位基本平等、以能力为重的风俗,也在不可避免地影响中原的民间。
  依然严格遵守着嫡庶财产分配制度的,其实还是中原的世家大族。毕竟都是传承了数百年的家族,根深叶茂,能够保持下许多代的繁荣,本就是一族上下严格遵守着立族时定下的族规的结果,所以世家大族的规矩是绝不会轻易改变的。
  但不会轻易改变,却并不是说不能改变。
  规矩么,一开始就是人订的,当人的实力强到一定的境界,他愿意无视规矩,谁能去阻止?
  谢丞公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大丹朝廷和民间都有很高的呼声,这一代的丞公谢熙和,有可能是有史以来成就最伟大的一位丞公。他上任十年,执掌农商二事,凭借自己卓越的大局观,在全大丹铺开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粮物输送网络,令大丹各地的经济出产能够互通有无,对整个国家的发展造成的推动几乎不可计量。
  而他还在盛年期,精力充沛,至少还能够在任十年时间。大丹这架马车,还会由他这个执鞭人驱驰足足十年。
  这样的一个强者,谁能忽视他本身的意见?
  大丹开国至今,皇室钱姓已经传了五代,但朱卫王谢掌握的辅弼相丞四公之位却已经传了七八代,平均每代在位时间在十五年上下。
  相比每代只能有一个人坐上那个金色宝座的钱家,朱卫王谢四姓族内族规严明,族产也是一族人共享的,“家族强大,合族人才能好”这样的观念从小就被灌输进子弟的脑子里,所以四姓子弟为了爬得更高奋发努力的很多,起歪心思、为了自己得利而胆敢伤害族人的极少。
  没有内乱,四姓代代繁荣、屹立不倒便是如此自然。
  再回到四公之位上,辅弼相丞四公原本便代表了最为沉甸甸的一份责任,关系大丹的存亡,所以上位的四姓族人不论有多么英才洋溢,为这个位置操劳十来二十年,基本上都已经疲惫不堪,而一般这个时候,族内新生力量也已经成长到了足够担当大任的程度,四公便会选择把位置交出去,自己带着妻儿荣归故里,含饴弄孙,调.教后代。
  是的,辅弼相丞四公之位被四族牢牢握在手里,却又不像皇家那般,只由单独一脉继承,而是从阖族嫡支的数房子弟中,通过严苛的竞争和选拔之后,推选出一名公认最出色的子弟接过这个担子。
  没有内斗,一族的精力和实力不会被过量消耗,某种意义上说,四姓甚至已经比皇家的势力更大,谢丞公的一场生辰宴,连皇家都派出地位最高的太子和长公主亲身赴宴,由此便可见一斑。
  ——这样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公,他的府里自然是不会出任何丑事的。
  指挥着仆役们收拾宴罢残局,牟氏心里的寒意已经深得能令她打起寒颤,丈夫的意思,在这场宴会里已经表示得很明显了,如他那个晚上所说,三郎她愿如何养便如何养,他不会插手,也不会再多看一眼,相对的,他的重心,会全盘放到庶子女身上。
  牟氏这些日子已经后悔了无数回,如果她那个晚上,没有冲动地到谢熙和面前指责他偏心庶子女,彻底触怒谢熙和,他亦未必会撕破脸,戳破那层窗户纸。
  如果她不曾那么做,这个丞公府本是可以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直到她的三郎和七娘长大!
  庭院里残月凄清,高朋满座时四处悬满的、光华耀目的灯笼慢慢被仆役们一盏一盏熄灭,摆放着残羹剩宴的条案也被仆役们陆续搬走,牟氏怔怔站在这一地狼藉间,一时竟迈不动脚步了。
  大寒小心地碎步走到牟氏身边,小声说道:“太太,夜也深了,婢子看太太似是累了,不如婢子扶你回去先歇歇?这边有平嬷嬷、小寒几个和发财掌事看着仆役们将东西清点清洗入库,当不会出大问题……”
  牟氏一激灵,竟不顾形象地抓住了大寒的手,半晌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回去吧,扶我回去……”满府都是人,但此刻牟氏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可以倾吐的存在,只有从来近身服侍她,最为衷心不二的大寒,此刻才能令她有一丝安全感了。
  大寒扶着牟氏一路往回走,感觉着依靠在身上的身体虚软无力,垂下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悯。牟氏深夜去前院找丞公的时候她也随侍在旁,当时两人在屋中说话,她就站在门外不远,听得清清楚楚。
  太太竟做出那样的事,丞公在知晓了之后,竟然没有立刻将她休出府,已经是撞了大运了!
  ☆、第28章 金陵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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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移斗转,又是三年。
  金陵城的春天是迷蒙而柔和的。小雨淅沥沥下着,窗外的竹林被蒙上一层轻纱,那份苍翠沉静中又多了几分闲适。
  桌案上摊开一张河宣,用玉虎镇纸压着边,寥寥几枝劲竹在带着细雨的风里摇曳,另一边,一块嶙峋大石边迎风长出几枝娇娆柔美的芍药来。
  华苓一手托腮,手持朱笔,又在那一丛芍药上添上几抹红。左右端详片刻,她问侍立的金箩道:“小箩儿你说这幅怎么样?”
  “婢子觉得九娘子画得很好呢。”金箩立刻认真点头。
  “嗯,其实我自己也觉得画得很好,至少有进步咯。”华苓一点自谦的意思都没有,眼睛弯弯,把笔递给金箩清洗。
  “把这一幅卷起来,我要拿过去给七姐和大哥看。”
  “是,九娘子。”金箩笑着福福身。
  十三岁的小婢子金箩已经长开了,身姿窈窕,面容秀丽,穿一身青色袄裙,不知有多可人意儿。
  不过华苓最欣赏的,还是她在金瓯和金瓶三年来的严格训练里面养出来的气度,那是非常难得的一份进退自若的气度。人的容貌再美也有老去的一天,但赏心悦目的气质不会。
  能跟随人一辈子的财富才是真正的财富呢。
  除了金箩,金钏、金坠和金梳也都成长起来了,在金瓯金瓶的联手调.教之下,四人已经可以独当一面,领着下面一批年纪更小的小丫鬟们把竹园打理得妥妥贴贴,华苓的日子也就越发惬意。
  其实不仅小丫鬟们受金瓯金瓶调.教获益良多,三年来华苓自己也从金瓯和金瓶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这个时代的各种常识、各种规则,女孩子的装扮、举止,调.教下属的手段等等。
  如今的她,已经又和三年前不一样了,三年前的她是一个努力尝试着融入这个世界的异世灵魂,而如今的她已经成为了非常合格的世家之女。
  华苓是念恩的人,金瓯和金瓶毫无保留地教她许多,又为她打理家头细务,她能做的便是用足够的尊重和财富作为回馈。在竹园,金瓯和金瓶的地位从来不曾动摇过,不论是在其他下人中得到的尊重还是日常的吃穿用度,都只比华苓自己差一点点而已。
  将近午食时分,华苓正好将今日该临的书贴临完。
  下午还有琴艺课,她揉揉手腕到前厅用了午饭,也不睡午觉,带着金钏和金坠到芍园去。
  芍园外有一段非常清幽的曲廊是架在水上的,曲廊两边栽的梧桐树长得高大茂密,春天可以赏翠绿的新叶、夏天可以赏梧桐花、秋天可以赏梧桐果和落叶,冬天光秃秃的却也自有一种冷寂凄清的美。
  从春天到冬天都有可赏之处,又能顺便喂鱼,华苓和七娘都很喜欢这里。
  七娘已经在曲廊上了,看见华苓过来,她弯起眼睛笑了笑,眉心朱砂点儿红艳艳的发光:“小九快点,我今天拿来了味道不错的甜糕。”
  “七姐~”华苓笑眯眯地跑过去,七娘的侍婢燕草赶紧将一盒糕点捧到她面前,却是一碟白色的粗甜糕,中间有两块是嫩黄色的,做得很细。
  华苓拈起一块黄色糕点送进嘴里,是细腻喷香的桂花糕,入口即化,味道非常好,美的她眯起眼睛回味。
  这也是拿糕点喂惯了鱼的人才有的奇怪习惯,一大盒里面其实只有中间那两块味道不错,其他的都是粗做的,供两姐妹拿来喂鱼。
  “绿枝姐姐的手艺还是这样好。”华苓毫不吝啬称赞。绿枝是七娘的侍婢之一,专擅厨艺,做的食物隐隐比金瓯和金瓶还要美味些,华苓也在茶园蹭过不少饭了。
  七娘说:“不要吃太多,免得积食。”依然是冷清的语气,话里却透着关心。
  华苓抿嘴道:“我身体好着呢,你才是太瘦了,要多用些饭才好。”
  七娘不在意地捏糕点撒到廊下水里,垂目看着肥胖的锦鲤们在廊下挨挨挤挤聚集成团。她的下巴尖尖,一张小小的瓜子脸总是透着股不太健康的苍白和忧郁,嘴唇也总是没有什么血色。胎里带来的弱症并不是那么容易调养好的。
  但是她的眼睛很漂亮,是一双波光粼粼的杏仁儿眼,黑白分明,透着灵气。
  华苓觉得,七娘是天生极聪慧的。
  在芍园上课的时候,大家是一样的听课,一样的练习,但七娘总是比她和八娘要学得快些。七娘身体不好,牟氏从来不让她在下学之后再加功课练习,但就算这样,七娘在任何一门课上的进度都没有被八娘和华苓拉下过。
  要知道,八娘总会在下学之后在桃园里挑灯夜学,不论是书课、礼课、琴课还是绣课,八娘拿出来的功课总是颇为出色,已经追平甚至超过了上面的五娘和六娘的进度。
  对于八娘能鼓着一口气保持这样长时间的努力,华苓其实也是很佩服的,不论她出发点是什么,她表现出来的是出色,这就比很多人都好了。
  不过华苓始终都没有办法把八娘看作真正亲近的姐妹,四娘和八娘无数次地用行为告诉了她,隔着两层肚皮的出身到底可以代表多么遥远的距离。
  幸好七娘是不一样的,华苓庆幸地想。
  吃掉了盒子中间的桂花糕,又给七娘看过了她新画的劲竹芍药图,华苓也开始捏糕点喂鱼。
  八岁上,两姐妹的身高终于容许她们靠在栏杆上,从栏杆上面往水里看了。
  华苓把下巴卡在朱漆栏杆上,看着廊外的细雨蒙蒙发呆。梧桐树刚刚抽了新绿不久,那一树一树的嫩绿笼在烟雨里,柔得让人忍不住便要微笑。
  七娘轻声说:“三郎这两日便要去家外进学了。”
  华苓转脸去看她,微微诧异:“嗯,太太终于肯让三哥去上学了?是去王氏族学吗?”
  “嗯。”七娘简单地答。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七娘的眉宇间多了一分挥之不去的轻郁,很淡很淡,但七娘的笑容少了许多。
  华苓一点都不明白,她们这样的年纪有什么要发愁的,但是不论她怎么问,七娘都没有说出原因来,她也只好把疑问放在心底。但这会让她觉得忧虑,七娘的身体原本就弱,长期忧思在怀,对于将养身体是没有一点好处的。
  华苓想了想道:“三哥跟七姐一样聪明,去王氏族学一定会学得很好的。七姐不要忧心太多,男子还是要多多交往同龄朋友的呢,去外面进学是很好的事。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去。每天都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的日子,一定不会乏味的。七姐,如果我能去家外上学,一定会看到好吃好玩的都给你带点儿。”
  七娘没好气地说:“你就爱吃爱玩。”她凝望着那水里的鱼儿们,忽然说道:“小九,我希望不是生在这里,我想作一个小人家的女儿。”
  华苓微微皱眉,抬起头示意金坠金钏和燕草碧丝退远,这才抿唇问七娘:“七姐姐你怎么了,太太和爹爹对你这样好,还有三哥。府里的生活和外面差得好远好远的,你不要胡思乱想。而且我们家这么多姐姐妹妹,大家都会羡慕你的呢。”
  “不过是吃穿用度略好一些。”七娘趴在栏杆上:“有什么好羡慕的,小九你不是也说过,人都是一日三碗饭一张床罢了。小九,我才羡慕你。”
  华苓无语,这话是几个月前她实在看不过四娘和八娘得了一幅贵重的、七娘也没有的染香锦之后到处秀的得瑟样子,私下里和七娘说的。七娘居然还记得。
  “羡慕我什么?”华苓耐心地问。
  “好多都羡慕……”七娘的眼里是淡淡的惆怅和忧郁,她往廊下撒着鱼食,眼眶儿微微红了起来。
  七娘的个性其实是很倔的,等闲不会露出这样伤心的神态来。眼见着都这样难过了,心里必是很不好受的。
  华苓也觉得不好受起来,拉拉七娘,两姐妹跟往前喂鱼一样头碰着头蹲在栏杆边上,认真地说道:“不开心的事不能放在心里这样久的,七姐,这样对身体不好。你不高兴,我会很忧心。如果能告诉我的,你就告诉我好不好?我不会把听到的话儿说出去的。”
  七娘低下头,看着廊外的鱼群不说话。她的肌肤苍白的几乎透明,神情又这样不乐,看起来其实可怜得很。但是她其实又是倔强的,小嘴紧紧抿着,不愿意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出口。
  华苓轻轻叹气,有时候七娘像姐姐,有时候又像妹妹多些。
  七娘不愿说,她也只得道:“既然是你不能说的话,那么应该是你和我都没有办法影响、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吧?既然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那我们也不能就一直想着它不放,不去理会其他的事了。把它放到一边去好不好,我们还有好多好玩的事可以做。我们马上就要开骑射课了,对吧?这个叫我好期待。”
  说着华苓从袖子里抽出一条薄薄的绸巾,三两下缚到额头上在后面打了个结儿,目视远方,一脸坚毅地说道:“我的马术一定能练得比大郎还要厉害。到时候纵马江湖,横行金陵什么的,要多风流有多风流。”
  华苓彩衣娱亲的技能已经满级,七娘被逗得展颜一笑,伸手帮华苓将绸巾解下来,笑着说道:“好咯,我不想咯。但是小九你这胖墩儿,想要练出一身好骑术,我看可难可难。”
  “七姐不许打击我。”华苓撇嘴,她只是正常吃饭,身板儿壮实所以肉肉比较多而已,等开始长身体就会瘦下来了。
  两姐妹重新靠在栏杆上撒甜糕,金陵的烟雨依然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