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尹秀眉心里并不服气, 她猛地站起身, 带倒桌上的碗筷。瓷碗滚了两圈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音, 碎成好几片,配合着她歇斯底里的尖叫:“你胡说!我没有,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我没有不顾后果, 我仔细考虑过,红梅她能饿, 但小丫不能。而我们, 正值青春壮年, 每顿少吃一点点并不会饿死, 何况, 我换了很多红薯回来, 那些全是用我自己的东西找乡亲们换的。我做这件事没有任何私心, 没有!姜糖,若是红梅和小丫熬不过去,你就是最冷血的刽子手, 你毫无怜悯之心。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侮辱我的人格?凭什么?”
  “因为那是大家的东西,不是你的。”
  尹秀眉那一番“你无情你冷血,你没有人性”的控诉并没有影响到姜糖分毫。
  一旁的许庚沉了脸,其他人也面色倏变,忍不住要发火。正要收拾桌上碗筷的苏丹叶差点气得把碗砸到尹秀眉脸上,听听这说的什么屁话?姜糖话说得不清楚不明白吗?咋她还一根筋地纠结人性不人性的事?
  只有姜糖完全不受她的逻辑影响。
  她既然开了口,那今天她就要把这件事掰碎了,好好跟尹秀眉论个明白。
  她看着尹秀眉,嗤笑道:“咱们新知青每人每个月可以领带壳口粮39斤,女知青稍有剩余,男知青应当勉强够吃。而许知青他们和你,是按出工工分来分配的粮食,我了解过,许知青和宋知青几乎是满工分,而你和吴知青分派的活儿轻省,平均每天5~6工分。”
  姜糖递了个“你心里没数”的眼神给她,继续算账:“上个月开始,因为照顾郑红梅,你请了好几回假,一连几天都没有工分。现在,你听明白了吗?你的工分连自己都养不活,你好意思说拿你的口粮救济郑红梅?”
  就差指着尹秀眉鼻子骂她吸血虫了。
  尹秀眉:……
  她脑子一片空白,一阵阵地发懵。
  吴芳本来看尹秀眉被劈头盖脸一顿骂,看得正乐呵,姜糖这话一出,她自觉被内涵了,连忙急吼吼地说道:“上个月我可没有偷懒的哦,虽然我工分赚得不多,但我吃得也少,不像有些人,拿着大家的东西做人情,姜糖,你说她就说她,别扯我头上,我可没占你们新知青的便宜……”
  “是吗?”
  每顿吃两大碗,叫吃得不多?
  吴芳道:“你来那天,我还借了盆给你呢,你别忘恩负义……”
  姜糖皱眉,淡淡瞥了吴芳一眼,吴芳立马缩了缩脖子,把后边的话憋了回去。
  姜糖转身看向尹秀眉,冷声道:“你说了一长串,无非是想说郑红梅多么可怜,而我,我们,是多么的不近人情,见死不救。
  那我就掰着手指头,给你算上一算。
  第一,郑红梅难产那日,是不是大家忙里忙外,救了她和小丫?
  第二,咱们大伙儿光是鸡蛋就凑了四十来个,算得上仁至义尽吧,你现在说她在月子里没吃的,怨谁呢,是我们没献爱心吗?
  第三,我用罐头换的鱼给大伙儿加餐,你说郑红梅日子不好过,想给她送点过去,行,能力范围内帮帮忙,我答应了。但你嫌两条太少同我置气。可你也不想想,盆里一共也就十来条,个顶个的小,你全拿了,我们吃什么?
  第四,少掉的粮食至少得有三十斤,这还是保守的估计。事实上,你拿走的只多不少。我就想问问,是什么让你觉得胡寡妇有胆量饿死媳妇孙女?又是什么让你觉得郑红梅一个月能吃三十斤粮食?”
  “你们说,我算错账没?”
  姜糖转头看着其他人,目光落在最有老大哥风范的许庚身上。
  “没毛病。”许庚沉声道。
  “如果到现在,你还认为郑红梅可怜,我们可恶,全世界就你最无辜,就你最委屈,做了好事还落埋怨!那你的智商真是高得……不可思议了。”
  “反正,在郑红梅这件事情上,我们问心无愧,你敢说自己也问心无愧吗?”
  事实上,以姜糖自己为例,她每顿饭不到二两,吴芳算吃得多的,也就将将三两左右。何况,他们也并非一日三餐都是米饭,比如早上稀饭配咸菜,或者粗粮馒头,用到的粮食会更少。
  如果郑红梅真被胡寡妇欺负得这么狠,已经到了山穷水尽被逼入绝境的地步,她仍然不反抗,反而寄希望于别人。
  姜糖认为,这样的人本身就不值得帮。
  人家没准在这种被虐待,被轻视中获得了某种变态心理的满足,想拽她出来的人叫没眼色。
  尹秀眉脸色惨白,往日殷红的唇瓣一下没了血色,微微颤动着,她嘶哑道:“你是说,我做错了?我付出的真心是假的,我对红梅的善意是虚伪的?”
  她怎么能!
  她怎么敢这样抹黑她?
  姜糖挑眉,只觉得尹秀眉着实难沟通。
  本就严厉的语气变得更不留情面:“善良是慨自己之慷,是自己以德报怨。真正的善良是,这个人好可怜,我要去帮帮他,是对你自己的要求。而你的行为呢?呵,这个人好可怜,你们快去帮帮她;这个人那么可怜,你们竟然不帮他,你们太残忍,太无情了。”
  “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想必很多人都听过,大家说他善良是因为,他割的是自己的肉。”
  “而你!割的是大家的肉,你善良吗?不,你自私,你虚伪,你这叫圣母婊。”
  圣母婊这个词,众人第一次听说。他们虽然不太明白具体的含义,但联系上下文,便知道这明显不是个好词儿。
  尹秀眉:……
  她的心乱糟糟的,脑子糊涂,她想反驳,想说姜糖说得不对,这是污蔑。
  却发现自己此刻哑口无言。
  尹秀眉疯狂摇头,只能无意义地重复道:“不是,我不是,我没有自私,是你们误解我了,我没有……”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明明上天垂怜,给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她在心里给仇人们预设了各种下场,可真正实行起来才发现,一切都太难了。
  她不擅长挑拨是非,无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她身体弱,无法用武力报复别人。
  她想过许许多多报复吴芳和陈三狗的法子,试图用吴芳对付她的办法去回敬他们,可不知哪里漏了马脚,吴芳没有被骗出门,也没有像她那样遭到陈三狗的侵犯。
  明明人还是上辈子的人,但事情就是出现了偏差。
  尹秀眉并不是个多么聪明的人,所以当已知记忆和现实不一致时,她迷茫了。她天真地以为只要避开跟村里人接触,只要不跟吴芳说果园里发生的事,那么就不会有人知道她差点被陈三狗欺负。
  而接下来的风平浪静确实给了她错觉。
  她以为改变郑红梅的命运,就代表她摆脱了自己身上的悲惨遭遇,可老天再次戏耍了她,命运的残酷虽迟但到。
  而她依然没有还手之力。
  可这是她的错吗?
  她是受害者,从头到尾都是苦主啊。
  尹秀眉不愿意承认,也不敢承认自己太没用,此刻她彻底钻进牛角尖里了。
  她抬起头,杏眼布满血丝,气急败坏地看着姜糖:“不用给我扣那么多罪名,我说了,我一定会把粮食还回来。”
  随即又补充道:“我说到做到,你们别瞧不起人,还有你,吴芳,你给我等着瞧。”
  尹秀眉看吴芳的眼神恨不得将她凌迟处死,千刀万剐。
  说完不再看姜糖,也不再管神色各异的众人,掩面哭泣着跑出去了,走到门口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地上。
  苏丹叶看着她踉跄的背影,撇嘴‘tui’了一声,吐槽道:“她是不是智商不够啊,咱们说东,她扯西。偷偷摸摸拿了大家的东西,被指出来老老实实道个歉,这事就算了,还好意思指责我们?简直听不懂人话。”
  姜糖慢条斯理坐下,见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本来想说个冷笑话缓和下气氛,可不知怎么,突然也觉得没趣。
  人与人的差距是如此之大,尤其是无法顺畅沟通时,极容易心生疲惫。
  她叹了口气,说道:“今晚见不着粮食,咱们就直接去郑红梅家里要去。”
  李元迟疑了下,看了看几个老知青的表情,小心翼翼问道:“咱们就这样找上门,郑知……郑红梅她会不会难做?”
  宋虎先是冷哼了声,“尹秀眉给她的时候,她难道没怀疑东西从哪来的吗?她都没想过咱们会为难,咱们还用考虑她?”
  这事尹秀眉办得糊涂,郑红梅也不厚道。
  大家下乡时间相近,她过得不好,他们不可能不担心,不替她惋惜。
  但友情也需要大伙儿有来有往,一味拿可怜当借口不断索取占便宜,这谁扛得住?
  宋虎觉得自个儿的同情心仿佛喂了狗,被气得就差眼冒金星了。
  “必须得让她还回来。”
  许庚拍了拍他,道:“气啥,既知道不值当深交,以后少往来便是。一会儿去上工时,顺便问问大队长,看看能不能给咱们预支一部分口粮,再不然……只能想办法去买了。”
  田里的稻子下个月才成熟,生产队分新粮至少还得等上个把月。
  想必村里能换到粮食的可能性很低。
  除此以外,他们还得制定个新章程,粮食不能随随便便放在厨房柜子里了。
  这回尹秀眉能偷拿,下回外头的人会不会也进来偷?
  “姜糖,你啥时候还去县城?”许庚问。
  姜糖:“我拜了农机站的赵师傅为师,接下来得经常去县里学习,过两天应该会去一趟。”
  “姜糖,你太厉害了,农机站的大师傅哎……”
  “你这么能干,外边的人肯定特喜欢你。不过,我觉得吧,他们就算喜欢你,也不敢上前搭话,你这浑身万丈光明的,谁站在你面前那都得矮一截,伤自尊,太伤自尊了。”
  苏丹叶彩虹屁跟不要钱似地,吹得姜糖都有点膨胀了。
  这回不等姜糖说话,一旁的吴芳先插话道:“有些人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的追求者多了去了,什么徐寅生啊,什么符横云啊……”
  “……你酸起来的样子,真丑!”
  姜糖斜她一眼,声音冷飕飕地。
  转头就跟许庚笑道:“也不知道县里粮食是什么价,等我打探清楚,咱们再看看怎么办。”
  若是尹秀眉拖拖拉拉不解决。
  姜糖不介意做一回告状精,让大队长主持公道。
  第35章 二更
  尹秀眉赌气跑出去, 她埋着脑袋一个劲儿往前冲,等回过神时,已经跑到山脚下了。
  独自呆的时间越久, 她就越觉得委屈。
  偏偏她心里的苦楚, 还找不着一个可靠的人诉说。
  打她重生后,她除了主动接触姜糖外, 根本没花心思维护从前的朋友圈子。
  毕竟,在她心里, 这群人在她落难被困却无人来救她, 早就没资格做她的朋友了。
  这样一来, 简直恶性循环, 她不仅没有因为预知未来而改变命运,混得风生水起。相反, 那些关于以后会发生的事变成一道道线,织成了密密麻麻的茧蛹,将她困在里面。
  她看不清茧外的世界, 也不愿看。
  尹秀眉抱膝坐在树下,头埋在膝盖上, 肩膀微不可见地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