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四周动荡混乱孽气横生,他竟然还能问出这话。
  严律觉得这人真是疯了头,但这会儿不知为何没能像平时那样骂出口,只皱起眉扯掉他的手,下巴上沾上了薛清极的血也不擦,正要说话,薛清极便又开口了。
  “我虽觉得这精怪是咎由自取,却很理解它的心甘情愿。”薛清极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淡色的嘴唇因血污而染红,“我知道爱是什么意思,也明白这滋味是什么样。我喜爱一人,许多年。”
  落石轰然而坠,溅起大片尘土,灵火熊熊燃烧,但洞中一切在此刻却忽然像是停滞弱化了。
  严律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胸中不知是堵还是痛,好像比右臂云纹扭动时带来的窒息感还要强烈。
  他听到自己声音干涩道:“你没跟我说过是谁。”
  这话说完,他竟然又从自己的窒息感里找到一点儿委屈。
  这委屈戳着他,令妖皇下意识又想化出原身。遇到伤害化成原身也是妖族的本能。
  薛清极带血的嘴唇弯起,眼中浮着层灼热的光,他在严律耳边道:“我刚才的问题,你若给出我满意的答案,妖皇自然知道是谁。”
  严律几乎被他气了个倒仰,登时抬手抽了他一下,薛清极挨了这一巴掌也不恼怒,只仰起头看了看四周:“要停了。”
  片刻后,洞中的震动果然停止。
  那边儿差点儿被飞沙走石给埋了的小辈儿们哆哆嗦嗦地直起身,除了原身的胡旭杰和老棉外,几个小辈儿满头满脸的灰土,一张口先吐出几口土:“归位了吗?”
  “你怎么也这么问?”肖点星无语地看着隋辨,“这不是你的阵吗?”
  隋辨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但原本的阵不是我起的啊,我们修阵的有时候就是凭感觉,很玄妙,你不懂。”
  董鹿抹掉脸上的灰尘,起身左右张望:“严哥,小年儿!”见俩人虽然气氛古怪,但却不像是有事儿的样子,这才松口气,又把目光看向周围,不由小声惊呼,“天哪,这儿都快成乱葬岗了!”
  她一说,其余人才发现四周的场景已经和之前不同。
  四下除了石头和已经完全枯萎的树须外,还掉落了许多尸体,穿着打扮有现代的,但更多的却是古人打扮。
  老棉仔细辨认后对严律道:“从这些尸体的衣着打扮来看,许多都是以前的人,那会儿山怪还不是这样,看来这里头大半是之前就落在洞中死了的,并不都是山怪害的。”
  说完又很奇怪地看着严律:“严哥,你受伤了?下巴上哪儿来的血?”
  严律的下巴颏还残留着薛清极的血污,他立即抬手抹了一下,含糊地应付老棉了一句,听到薛清极的轻笑,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妖皇大人颇觉自己可能是被孽气侵扰了,这会儿心情十分糟糕,见四周孽气淡了大半没了威胁,立即抬脚离开,好像薛清极是什么凶神恶煞,多看几眼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大阵看来已基本归位,来时瀑布般异变的树根此刻已重新归拢进泥土中,安稳沉静地吸纳着洞中残存的灵气,缓慢地消化着孽气。
  山怪被强行剥离后随着碎石一起坠下,脑袋原本和洪宣连在一处的地方此刻只剩一个大窟窿,趴在地上苟余残喘,听到严律的脚步声也不转头,只愣愣地注视前方。
  在它视线所及的方向,一个“人”正跪在地上,抓着枯萎的树根往嘴里塞。
  是洪宣。
  准确来说,是已经被完全寄生、成了行尸走肉的洪宣。
  被寄生后的人已和孽灵无异,全靠本能行动。他只会觉得饿,觉得心中空虚难以填满,所以四处寻找可以吞食的带孽气或灵力的东西,等他吃完那些枯萎的树根,便会来啃掉山怪的身体。
  严律心中叹了一声,这人早该死了,却偏偏留到现在,不知道他本人的魂儿还剩下多少,会不会有恨。
  他提着刀走过山怪,山怪一瞧见他提刀朝着爱人走去,立即有了反应,扭动着已经没了小臂和小腿的身体在地上爬动,想要拽住严律的脚腕阻止他前进。
  严律低头看了它一眼又收回视线,径直走向洪宣,在山怪歇斯底里的吼叫中挥刀落下,却并未将洪宣斩杀,只是除去了他身上的大半秽肢,然后又以灵力暂时镇住,拖着他的身体走回山怪身旁,将洪宣放在了它身侧。
  山怪愣怔怔地看着洪宣,又转过头来看向严律。
  “他已经这样了,”严律蹲下身,对山怪道,“你放手吧。”
  山怪漆黑的眸中泪水越流越凶,用断臂支撑自己坐起身,将洪宣不能动弹的身体搂住,声音却很平静:“一开始不是这样的……我一开始只是想治好他。”
  严律没有说话。
  薛清极缓过劲儿踱步走来,他好像又成了个温文儒雅的修士,垂眸看着山怪,眼中闪过些许理解,开口道:“那么,是谁让你越走越偏了呢?”
  洞中归于平静,隋辨等人这才艰难地站起身,手掌划破了,身上多出许多伤口,连灵力都耗损见底,几人互相搀扶着走过来,老棉无法行走,被胡旭杰背着靠过来。
  见山怪依旧精神恍惚,老棉拍了拍胡旭杰的肩膀,让他把自己放下,勉强坐在了山怪对面儿。
  老棉看着山怪,他如今残成了这样,山怪已不大敢正眼看他。
  半晌,老棉道:“我第一次来这大阵时也这么跟你坐一起聊过,那时严哥跟我说,你是这儿的山神,我嘲笑你不过是个精怪,得了供奉倒真把自己当神了,挨了严哥好几拳……后来我年纪上来了,想到这茬儿也觉得自己该打。你做了人心中神该做的事儿,那你就是山神。”
  山怪低着头,抚着洪宣干枯毛糙的头发。
  “你那时候被我嘲笑了,却没生气,还嬉嬉笑笑地请我吃山里的果子。”老棉露出怀念的神色,顿了顿,低声道,“你到底都经历了什么,难道现在了还不能说?”
  山怪抬起头看着老棉,身上仍旧缭绕着孽气,脱离阵眼后不过这几分钟就已经显出将要消散的趋势,它看着老棉无声地哭。
  严律摸出烟来点上,轻声道:“你要消散了。”
  这话仿佛一记闷棍,击打在山怪的头顶,让它浑身一颤。
  严律却并没停下,边抽烟边说:“不知道你这样的精怪,在现在已经毁得差不多了的山里要多久才能再凝出有意识的实体。他,我留不得,但我会把他埋在这山里,也算你们死在了一处,埋在了一起。”
  薛清极抬眼看了看他,抿起唇不再说话。
  山怪终于哭出声来,仰起头看着严律,呜咽道:“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
  声音悲戚,听的人心中难过。董鹿等人别过头去。
  “许多事不是你说一句‘我错了’就算了的。”严律慢慢道,“但我也说过,死亡是会把所有痴嗔怨恨一笔勾销的。我会杀了你,了结你在这尘世的债。”
  山怪似哭似笑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听得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铃响。
  小堃村中几人已听到过这古怪的铃声,所有人立即戒备起来,严律瞬间起身,提起长刀就要追出去。
  山怪的身体剧烈颤抖,身体中仿佛有什么要抽离,死期竟然在这一声铃音中轰然而至。
  它第一反应却并不是痛呼,而是搂紧了洪宣的身体,用断臂指向之前满是树瘤的洞的方向,语速极快道:“那里有个死人……很古怪,我不知道他哪儿来的,但一定有问题!”
  铃声只出现了一瞬便消失,严律和薛清极对视一眼,知道对方都没能捕捉到这声音的来处,严律只能立刻闪去洞中。
  那洞内早已是尸体叠着尸体,他本以为自己无法确认到底哪个才是山怪说的“古怪”的死人,没想到一进入洞中立即瞧见一具身着白衣平躺在地的尸体。
  周围死尸虽都是横死,却都身体保存的十分完整,和那些“山神之子”很相似。
  但唯独这尸体胸腔被整个挖开,心脏不见了踪影。
  这人一身白衣,衣袍样式已很古老,严律只在千年前见过这款式。再向上看,见到这死人虽然已被开膛破肚挖走心脏,脸上却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他用刀将这人翻了个面儿,发现这人背部似乎还有古怪,刀尖一划割开布料,这人后背便露了出来,同时露出的还有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鞭伤,伤口似乎经久难愈,外翻的断口周围还扩散出如电击过后的焦痕。
  严律的脸色猛地白了。
  这种类型的伤口他见过,能造成这样伤口的人他也见过。
  不,不应该说是人。
  能造成这样伤口的上神他曾经再熟悉不过。
  死在这里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薛清极看出严律的不对劲儿,皱眉上前两步:“严律,怎么回事?”
  那边儿山怪的声音已几乎听不清楚,它却仍强撑着道:“我刚和阵眼融合后,一个用术法遮掩了容貌的男人找到了我,他向我询问我是如何长生的……”
  薛清极立刻停下脚,目光如电地盯着它:“……你难道不是靠这大阵么?”
  “自然是的,献祭给大阵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他听后好像很失望,但对我和洪宣很感兴趣,所以他提出了孽气供养的方式,”山怪虚弱道,它几乎已趴在了洪宣身上,浑身的孽气不可抑制地扩散,董鹿等人不得不向后躲闪,唯独薛清极不退让,“后来他再来的时候带来了那种胶囊……我起先不想吃的,但洪宣一直不醒,我就吃了……我错了,妖皇,我真的知道错了,洪宣好痛苦,我也好痛苦,精怪不会做梦,所以我连梦到他的机会都没有……”
  隋辨不忍心地摇摇头:“我、我会给他念超度的口诀的……”
  山怪口型似乎是说了声“谢谢”。
  “还知道别的么?”薛清极却并不给它说闲话的时间。
  山怪的眼睛睁不开了,急喘了几声:“那男人知、知道的事情好多,妖皇的身世来历,他带在身边的少年是谁,那男人好像活了很久很久,他最后一次过来就在前不久,劝我给你喂下山神水,说你对这世上的一个人有执念肯定会服用……他好像对你和妖皇很感兴趣,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他也曾向我打听洞中死人的事情,我直觉不对,便用树根将他们全都挂起说是和阵眼融合了……”
  严律听力过人,这话听得还算清楚。
  这其中的“你”说的是薛清极。
  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人竟然引导山怪将快活丸的产物哄骗薛清极喝下!
  不等他仔细想,山怪又道:“……他好像对现在仙门也十分了解,我怀疑过他是否是现如今仙门中人,他不肯回答……”
  这话让董鹿等人叫了出来,难以置信地互相看着。
  “他只告诉了我他的名字,是有一次他不知为何十分高兴,被我套话套出来的,但我不知真假,”山怪最后道,“他说他曾叫虚乾。”
  话音混在一片轰鸣中,洞穴不知为何忽然再次震动起来。
  “阵眼不是归位了吗?!”胡旭杰大吼。
  隋辨掐算了一下,脸色惨白道:“完啦,可能是归位的速度太快,这阵引起了这地方的大震动,再不走这里可能就要塌了!”
  洞中再次开始落下碎石泥土,轰轰声不断作响。
  严律顾不得再看这死人,奔向薛清极等人。
  却见薛清极竟然蹲下身来,好像在山怪耳边询问了什么。
  各类杂音中严律听不清楚,但见山怪抬起头来,僵硬的脸上不知为何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带着一丝了然,又像初识时那样调皮灵动,毫无半分杂质,嘴唇虚弱开合:“好,我也算是认识了好几世的你,却从没有给过你什么。我没有能耐,只能留给你这最后一点儿小小礼物。”
  说罢,又将目光转到严律身上,笑道:“求求妖皇将洪宣带出地下,他是个好人,该葬在能看到阳光的地方。”
  严律还未答话,它已发出一声力竭的吼声,随即浑身瘫软,体内汇聚成精怪的精气与灵气源源不断渗出,化作点点光斑飞散。
  山怪轻声道:“妖皇,我好后悔学会了化成人身,我还想当那只没有烦恼的兔子。”
  严律心中一痛,山怪不再需要他的斩杀就已彻底消散。
  混乱中自山怪体内飞出的一片淡蓝色光斑,光斑飞速奔向薛清极,后者不等严律阻止,当即抬手捏住,径直按进了自己的额头。
  第57章
  洞内震动愈发厉害, 董鹿等人被落下的土石泥块砸得晕头转向,相互搀扶着起身。
  严律用刀斩断几处落石,他亲眼看着薛清极将山怪体内飞出的一块儿精怪的碎片塞进脑门, 刹那的震惊迅速被愤怒和难以置信取代,顾不得周遭情况,一把扯过薛清极,按着他脑袋试图把刚进去的东西给拽出来。
  但那碎片跟落进海里的一滴水似的进去就消融了, 薛清极的脑门儿上干干净净, 连道疤痕伤口都没。
  “你把它体内的什么东西塞你自个儿脑子里了?!”严律在轰隆的震动中拽着薛清极吼道,“你跟它说了什么!”
  薛清极本来就耗损严重,被他拽着一晃更是头晕头疼, 却仍不肯让严律别着他脑袋用灵力探他的魂儿, 咬牙压着口中腥甜:“并非是会要命的东西——倒是再在这里待下去,妖皇皮糙肉厚的还好说, 我这躯壳脆弱得很,可能就要被砸死了。”